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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 】大宋“民告官”

欄目:鉤沉考據(jù)
發(fā)布時間:2018-10-09 18:4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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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鉤

作者簡介:吳鉤,男,西歷一九七五年生,廣東汕尾人。著有《宋:現(xiàn)代的拂曉時辰》《知宋:寫給女兒的大宋歷史》《宋仁宗:共治時代》《風雅宋:看得見的大宋文明》《宋神宗與王安石:變法時代》等。

 

大宋“民告官”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我們都愛宋朝”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八月廿九日癸酉

          耶穌2018年10月8日

   

宋朝社會極具豐富性,各種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并存于世,既有“終歲不見長吏”的寧靜秩序,也有“訟牒縱然”的健訟風氣。有些地方,“訴訟日不下二百”,“訴庭下者日數(shù)百”,“三日牒訴數(shù)百”,每天上衙門打官司的人數(shù)以百計。今日的縣級法院,每天接收的民商事立案,也未必有這么多吧。誰說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百姓不擅訴訟?

 

那么宋朝有沒有“民告官”的事情呢?當然有,如在民風健訟的江西路,小民“一不得氣”,便“詆郡刺史,訕訴官長”,受了委屈就“民告官”。

 

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年),江西德安縣的縣民“以丞(副縣長)暴溺,群訴于漕臺(轉(zhuǎn)運使),丞竟罷去。”民眾運用集體訴訟的方式,成功驅(qū)逐了一名喪失民心的縣丞。如果你以為江西這地方文化落后,窮山惡水出刁民,那就錯了,兩宋時期,江西是文化最發(fā)達的地區(qū),僅就書院數(shù)目來看,江西即居于榜首。

 

見多識廣的東京開封市民更是不憚于“民告官”。一位宋朝官員發(fā)牢騷說:“王畿之吏,大抵尚因循,好取譽;民狃悍猾,務(wù)不直以亂治,亡所尊畏,侮慢驕狠,或時執(zhí)上官短長,側(cè)睨若相角,急則投銗筩,撾登聞鼓矣。”意思是說,京城之民不畏官吏,常抓著官府的短處不放,跟官員爭長短,也不給領(lǐng)導好面色看,急了就寫檢舉信(銗筩即舉報箱),或者到直訴法院(登聞鼓院)控告。

 

《包公墓志銘》載有一起訟案:宋仁宗朝時,一名市民到開封府狀告某貴臣,稱貴臣“逋物貨久不償”,即欠債不還。包拯“批狀,俾亟還”,但貴臣自恃權(quán)勢,拒不償還,包拯當即傳貴臣到庭,與原告對質(zhì),“貴臣窘甚,立償之”。

 

南宋時,臨安市民也跟東京市民一樣好訟?!断檀九R安志》收錄的一篇《鼓院題名記》說:從前,平民能夠“奔走于官府之庭者,固甚難”,得以“叫號于有司以冀萬一之聽者,抑又甚難”;而“今也,無遠近,無強弱,操盈尺之紙,書平時之憤,曾不崇朝即徹淵聽,視帝閽萬里若咫尺”。今,即指宋代。宋人向登聞鼓院遞交起訴官員的狀紙,不用一日功夫,便可送達御前。

 

宋孝宗乾道年間,知紹興府的錢端禮因為“籍人財產(chǎn)至六十萬緡”,被人起訴至登聞鼓:“有詣闕陳訴者”。孝宗皇帝得知,將錢端禮貶為“提舉洞霄宮”的閑職。但御史范仲芑認為這個處分太輕了,又上書彈劾錢端禮“貪暴不悛”,最后錢氏又被“降職一等”。

 

南宋末有個叫做方回的官員,寓居杭州旅舍,此人好色,一日在旅舍中“與婢宣淫”,但床震的動作大了一些,結(jié)果“撼落壁土”,將鄰居的壁土都震落了。那鄰居也不客氣,馬上就將方大人告上法庭,“訟于官”。


 

 

在宋朝,“民告官”的權(quán)力顯然是受到保障的。南宋時,朝廷甚至訂立了《越訴法》,廣開越訴之門,凡官員有徇私濫權(quán)、受賄不法、橫征暴斂、司法不公等行為,民眾均可以越級起訴,實際上就是鼓勵“民告官”。從史料的記載看,宋代的大多數(shù)“民告官”案子,通常都告贏了,被告的官員基本上都受到處罰,只有少數(shù)官員在被起訴之后獲得了庇護。

 

宋朝還有一條非常奇特的司法慣例:如果是“民告吏”(屬于廣義的“民告官”),則即便是誣告,告狀之人也不用“反坐”。古代官府對誣告者,一般都會給予“反坐”的懲罰,即如果控告不實,告狀人反坐其罪,但宋代的“民告吏”是例外,一位叫吳雨巖的南宋法官說:“天下未聞有因訴吏而坐罪者,明知其帶虛不坐,明知其健訟亦不坐,蓋訴吏猶訴賊失物,終無反坐也。”這位南宋法官因此發(fā)出了一聲感慨:“官終弱,民終強?!?/p>

 

京師人還將宰相告上了法庭。宋太宗端拱初年,布衣翟馬周擊登聞鼓,起訴李昉“居宰相位,當北方有事之時,不為邊備,徒知賦詩宴樂”。登聞鼓院受理了這一訴訟案,呈報宋太宗。最后太宗下詔:馬周擊所訟有理,“罷昉為右仆射,且加切責”。

 

如果說這樁史事讓您感到驚訝,那下面我們還要說到一件更值得驚奇的記錄。據(jù)宋筆記《曲洧舊聞》,宋仁宗時,有富民到開封府告狀,稱他家“為子娶婦已三日矣,禁中有指揮令入,見今半月無消息”。能夠在禁中發(fā)出“指揮”者,不是皇帝,便是太后、皇后。也就是說,這位到開封府告狀的富民雖然說得比較委婉,但意思很明顯,就是控告皇帝強搶民女。

 

當時的開封知府叫做范諷,是一個未聽說有多鯁直的官員。他問富民:“汝不妄乎?”富民說:“句句屬實?!狈吨S便說:“如實有茲事,可只在此等候也?!瘪R上就入宮面圣,向宋仁宗要人:“陛下不邇聲色,中外共知,豈宜有此?況民婦既成禮而強取之,何以示天下?”

 

宋仁宗說:“聽皇后說,宮中近日確實有進一女,姿色頗佳,朕猶未見也?!狈吨S說:“果如此,請將此女交臣帶回?!彼稳首诒硎就鈱⒛桥铀突厝ァ7吨S說:“臣乞請,現(xiàn)在就在這里交割此女,好讓臣馬上帶回開封府,當面交還那位訴者。否則,天下人恐怕都要誹謗陛下了?!比首谥缓谩敖抵?,取其女與諷,諷遂下殿”。

 

一名毫無背景的東京平民,在兒媳婦被人接進宮之后,敢跑到開封府告訴。而接到訴狀的知府也不忌憚被告乃是皇上,立即就去找宋仁宗,請他歸還民女,要是在其他王朝,想都不敢想。要知道,范諷并不是包拯,當時“不以直聲聞,而能如此”,何也?“蓋遇好時節(jié),人人爭做好事,不以為難也”。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