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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卑言高豈是罪——孟言“位卑而言高，罪也”正解

作者：余東海

來源：作者賜稿

時間：孔子二五六九年歲次戊戌七月十五日己丑

          耶穌2018年8月25日

孟子說：“位卑而言高，罪也?！背Ｓ腥艘妹献哟搜詠碜柚够蚺u民眾和知識分子議論政治、批判現(xiàn)實(shí)，也曾有名家引用此言婉勸東海不要議論朝廷、構(gòu)造儒憲。都是對孟言的誤解亂用。孟子此言有其特定語境和含義。原文如下：

孟子曰：“仕非為貧也，而有時乎為貧；娶妻非為養(yǎng)也，而有時乎為養(yǎng)。為貧者，辭尊居卑，辭富居貧。辭尊居卑，辭富居貧，惡乎宜乎？抱關(guān)擊柝。孔子嘗為委吏矣，曰：會計當(dāng)而已矣。嘗為乘田矣，曰：牛羊茁壯長而已矣。位卑而言高，罪也；立乎人之本朝而道不行，恥也?！保ā睹献?萬章下》）

士君子入仕，不是因?yàn)樨毟F，而是為了行道。但在家貧親老的特殊情況下，也不妨為貧而仕。為貧而仕，就不能貪圖高位厚祿，應(yīng)該辭尊辭富，無妨抱關(guān)擊柝，做個低級官吏，像孔子為委吏乘田那樣。為貧而仕，沒有言責(zé)，更沒有行道的責(zé)任，不必與“立乎人之本朝”那樣責(zé)任自擔(dān)。《正義》：“此章指言國有道則能者處卿相，國無道則圣人居乘田。量時安卑，不受言責(zé)，獨(dú)善其身者也。”

“位卑言高，罪也”，是指政治無道之時“位卑言高”容易獲罪，并非指“位卑言高”本身有罪。倡導(dǎo)暢所欲言、言者無罪，反對以言入罪，是儒家一貫的政治態(tài)度。有位者言論非禮，可以削職為民（最重的處罰），不能入之以罪。至于無位庶民，更應(yīng)享有議政自由。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博得孔子贊嘆。顧炎武說:“天下有道則庶民不議。然則政教風(fēng)俗，茍非盡善，即許庶民之議矣。”（《日知錄》）

至于文化人、士君子，議政治論時事，獻(xiàn)良策建良言，放淫辭辟邪說，傳真理倡正義，覺后知覺后覺，更是當(dāng)行本色，哪管自己位高位卑，有位無位。陸游說：“位卑未敢忘憂國”，顧炎武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真正憂國憂民，敢負(fù)起天下興亡之責(zé)，就不能無言，不能逃避現(xiàn)實(shí)不問政治。

如果“位卑言高”本身有罪，言論罪和文字獄豈非擁有了圣經(jīng)依據(jù)？如果“位卑言高”本身有罪，歷代無數(shù)正人君子包括孔孟在內(nèi)，無不有罪、無非罪人矣。

位卑言高，乃古來儒門習(xí)以為常的宿習(xí)。西漢梅福，少年求學(xué)長安，《尚書》和《谷梁春秋》專家。曾為南昌縣尉，后去官返家，仍常上書言政。漢成帝時，大將軍王鳳專勢擅朝。京兆尹王章平素忠直，譏刺王鳳，為其所誅，群下莫敢正言，朝政日非。梅福以一縣尉之小官卑位《上書言王鳳專擅》，提醒皇帝廣攬賢士，虛心納諫，并警惕權(quán)臣“勢隆于君”。

其奏章洋洋數(shù)千言，《資治通鑒》全文照轉(zhuǎn)，說明了司馬光對其人其言的重視。其奏章中有一句話堪稱警句：“天下以言為戒，最國家之大患也?！闭律?，被斥為“邊部小吏，妄議朝政”，險遭殺身之禍。梅福因此掛冠而去。漢成帝久不生育，無繼嗣，梅福曾上書建議建三統(tǒng)，并請封孔子之世以為殷后。書中說：

“臣聞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政者職也，位卑而言高者罪也。越職觸罪，危言世患，雖伏質(zhì)橫分，臣之愿也。守職不言，沒齒身全，死之日，尸未腐而名滅，雖有景公之位，伏歷千駟，臣不貪也。故愿一登文石之陛，涉赤墀之涂，當(dāng)戶牖之法坐，盡平生之愚慮。”（《漢書-楊胡朱梅云傳》）

很顯然，梅福并不以位卑言高、越職言事為罪。相反，以“越職觸罪”為榮。如果自己“守職不言”，那才是可恥的。

或謂“位卑而言高，罪也”的罪，應(yīng)釋為過失，位卑言高是一種過失。此解不當(dāng)。位卑言高，固非罪，也非過。蓋位卑言高，乃歷代大儒之常態(tài)，孔門弟子、孔孟程朱都有位卑言高時。四書五經(jīng)無不論及王道之高，孔子作《春秋》，以布衣而言天子之事，更是位卑言高的典型，連他自己都說，知我罪我，其惟春秋。難道這是孔子自承有罪或有過嗎。

言論有過無過，關(guān)鍵在其言如不如實(shí)，合不合理，合不合宜，正不正確，正不正義，不在其人位之高卑，或者有位無位。官員言論有過，也只能紀(jì)律處分，不能法律懲罰。

如果位卑言高有罪，越職高言犯法觸罪，那么毫無疑問，罪在法律，罪在政治，罪在上層建筑。就像清朝文字獄盛行，非言者之罪，更非儒家之罪。那是清朝有違儒家經(jīng)典和王道原則所致，是滿族主義、君本主義兩種政治傾向茍合的惡果。

還有，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君子不失人不失言，君子能群不能孤僻，和諧為貴不可好斗，入鄉(xiāng)隨俗入國問禁，無道則隱明哲保身……諸如此類經(jīng)言儒理，都曾被用來消除知識分子議論政治、批判現(xiàn)實(shí)的沖動，無非誤解濫用。尤其是儒家學(xué)者，如此亂用儒經(jīng)圣言，借用文革兩句名言，這叫打著儒旗反儒旗，親者痛而仇者快。

 責(zé)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