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既濟》卦闡發(fā)的三個思想維度
作者:張學(xué)智(北京大學(xué)哲學(xué)系)
來源:《哲學(xué)動態(tài)》(京)2016年第2016年5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八月十四日己亥
耶穌2016年9月14日
內(nèi)容提要:王夫之對《既濟》的闡發(fā)包含著其哲學(xué)義理及時代關(guān)切:(1)通過對一陰一陽卦爻間隔整齊和卦辭“初吉終亂”進行分析,指出因安于表面的平靜而喪失對陰所象征的盜賊、夷狄、小人的警惕是釀成明末亂局的根本原因;(2)通過對老子廢棄道德的話語進行分析,借以批評中國歷代政權(quán)由于放松道德而招致的國破家亡,并張揚“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所代表的奮斗精神;(3)對陰所代表的不利因素,須如初九爻辭“曳其輪,濡其尾”所象征的,遏止不使其坐大,并以“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為正道,以正克邪而自昌。
關(guān)鍵詞:王夫之/《周易》/《既濟》
王夫之是明清之際的代表性哲學(xué)家,他遍注群經(jīng),而希冀在對經(jīng)學(xué)的詮解中,既總結(jié)以往學(xué)術(shù)與政治之得失,又開出未來人世之正途。而《周易》是他一生最關(guān)注的經(jīng)典之一,其《周易內(nèi)傳》與《周易外傳》,飽含著豐富的哲學(xué)義理與時代關(guān)切。本文謹就其中對《既濟》一卦的闡示,抉發(fā)其思想義理,以見其易學(xué)與哲學(xué)思想之宏大與深微。
王夫之對《既濟》卦之闡發(fā)的一個重要特點,是結(jié)合明朝史實,這首先體現(xiàn)在他對卦辭“既濟,亨,小利貞,初吉終亂”一句的發(fā)揮。他認為,“既濟”為完成之意,其卦象陰爻陽爻一一間隔整齊,給人以萬事順遂、均平的假象,人在此景象下,容易放松警惕,茍安而不思進取。另外,《既濟》與《未濟》為《周易》末尾二卦,而此前諸卦,皆陰陽不均平,呈現(xiàn)相爭不下、曠日持久之象,至此則戰(zhàn)久思息、動久思靜,顯出平安、均衡。然而,危險因素恰恰潛藏在這種表面平安的深層中。王夫之在《周易外傳》中對此情形描繪道:“一以為陽,確然而授之以位;一以為陰,確然而授之以位。安不愆之素,合不僭之交,竭往來之情,歷正變之久,相與爭于繁蕪雜互之地。乃以得此一日,則中流鼓枻而津岸以登矣。夫此一日者,豈可久之日哉?自《屯》之始交而方遇此一日也,顧《未濟》之且亂而僅有此一日也,則其為幾,亦岌岌矣。”①這正是對這種恬然不覺而實岌岌可危狀態(tài)的描述:陰陽各居其位,有條不紊;陰陽各安其位,不僭越亂交;陰陽之交,一一對應(yīng),至此已極。表面看來,世事呈現(xiàn)出一片平靜,各人皆以為“既濟”已成,可弛擔(dān)息肩了。而六十四卦中自《屯》《蒙》而下,非復(fù)即變,復(fù)是指對偶兩卦卦象顛倒,變是指兩卦平行相反,皆代表爭斗、激蕩。至《既濟》之陰陽相交,可謂風(fēng)平浪靜。且對照將要到來的《未濟》所代表的未成、虛歉,則《既濟》可謂難遇之安寧。但王夫之告誡道,此風(fēng)平浪靜下正暗流涌動,如果恬然不覺,對潛藏的危險因素毫無警惕,則所導(dǎo)致的禍亂將越發(fā)酷烈。
就陰陽所代表的君子小人而言,君子光明正大,小人暗中作祟;君子寬大容眾,小人結(jié)黨營私;君子廓然大公,小人處心積慮。《既濟》卦六爻二二相對,皆陽在下,陰在上。下者主動建功,上者承功而行;下者易陷于躁動,上者常靜中窺伺;動者易樂,而靜者易憂。王夫之對此形勢警示道:過濟代表成功,但成功會招致兩個方面的結(jié)果:得與失。而就過濟來說,其得,包含著失;其未盡得,意味著未盡失。王夫之就《既濟》卦象分析得失之因:“且夫陽來下以致功,陰往上以受感,陽安而陰恒危。陽躁而樂,陰靜而憂,樂者忘而憂者思。以其忘危,敵其思安。鼓瑟于宮中,而聚謀于沙上,是陽固授陰以且懼且謀之藥石而激之興也。又況夫迭建迭交、瑣瑣焉以夾持之也?如是,則小固未亨,而亨自此而起。小之亨,大之亂,如衡首尾之低昂而無爽矣。是故亂終自此而生?!雹谶@是說,陽所代表的君子,終日在宮中享樂,日日高會,夜夜笙歌,樂而忘憂;而陰所代表的小人,包括夷狄、盜賊、宵小,則暗中密謀,乘間攘奪。如此,正是陽的輕忽、放縱給了陰以畏恐而興、陰謀而起的機會,并實際上助長了其奮發(fā)興起。不僅如此,一陰一陽排列整齊,好比陽監(jiān)督、加持陰而不使畏葸、怠惰、退縮,恰是助其成功。這樣,本來處于弱小、疑阻之地的陰反而得以亨通③。陰之亨正是陽之亂,小人之通正是君子之難。這就如以秤稱物,此低則彼昂,毫發(fā)不爽。
王夫之此處的議論可以說是為明末之事而發(fā)。明朝自萬歷以后,皇帝常居深宮,多年不接見大臣,各曹署之封章堆積如山而皆不作批答,不過
內(nèi)閣、部府除結(jié)黨內(nèi)斗之外,表面上卻也相安無事。但皇帝居深宮,所見者不過宦官宮妾,于是養(yǎng)成妄自尊大、奢靡享樂之風(fēng),對宮外事懵不知覺。而覬覦政權(quán)者未嘗一日停歇;宦官宵小廣植私黨,漸成氣候;同時西北李闖、遼東后金亦積累而大。此即王夫之所說的“鼓瑟于宮中,而聚謀于沙上”。而此種風(fēng)氣的養(yǎng)成、此種局面的形成,從某種意義上說可謂“陽固授陰以且懼且謀之藥石而激之興”,“小固未亨,而亨自此而起”,即“終亂”從“初吉”之不知警惕、樂享太平而起。所以王夫之說:“既濟之亨,唯小者亨耳。陰陽各當其位,貞邪各快其志,而相應(yīng)不相制,則陰之得志可知?!雹堋皠?cè)岣髦蛊渌?,以相雜而不相治。剛已剛而剛道窮,柔已柔而柔道亦窮。唯其情之所安,勢之所便,各逞其志欲,而大亂成矣”⑤。
王夫之進一步從小人所處之地位及其處心積慮來分析:“二處譽,則七日勿逐以老敵;四處懼,則終日疑戒以求安。非上六之無位以窮者,皆未有須臾忘也?!雹蕖兑住は缔o》說:“二多譽,四多懼”,指第二爻為下卦之中,且易得上下承乘之利,故多譽。而第四爻為上卦之下,又近于代表權(quán)力中樞的第五爻,故易為上所忌,應(yīng)多懷憂懼之心。王夫之結(jié)合《既濟》六二爻辭“婦喪其茀,勿逐,七日得”和六四《象傳》“終日戒,有所疑也”二句加以發(fā)揮:處譽老敵者,雖處有利之地而不戰(zhàn),卻佯示柔弱而使敵手喪失警惕,產(chǎn)生輕忽懈怠之心;處懼疑戒者,雖處不利之地,卻常懷疑懼之心,而思所以自保之策,變不利為有利。《既濟》卦中除上六之位代表即將出局而無關(guān)緊要外,象征夷狄、盜賊、宵小的陰爻皆處心積慮,暗中準備,并無一息之忘,此所以明朝不能不亡也。以上,顯然是王夫之對明亡原因的總結(jié),其中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孤臣孽子之心可謂昭然。
王夫之在批評老莊道家學(xué)術(shù)宗旨的同時,還針對很多學(xué)者對“初吉終亂”和九三爻辭“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及其《象》辭“三年克之,憊也”的錯誤理解進行了批判。
王夫之說:“老子曰:‘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衰亂,有忠臣?!涓写硕檠?,似之矣。雖然,存亡者,天也;得失者,人也。三年伐鬼方而既憊,抑不克鬼方而抑何以為高宗?時會遷流,因而自弛,則亦終無此既濟之一日,又豈可哉?不能使河無波,亦不能使無渡河也。”⑦王夫之的意思是,老子有見于文明進步特別是作為世道人心標準的典籍體系確立之后出現(xiàn)的種種弊端而欲克服之,但他走到了否定文明、否定道德、否定國家組織的極端。王夫之認為:文明進步是一種必然,一旦發(fā)生,就沒有倒退的可能。這是歷史的定則,人是無法改變的,但重要的是人如何應(yīng)對這種進步。人為之中有得有失,遵從萬物的固有法則,采取正確的行為,是得,反之是失。由此,王夫之批評了歷史上因鄙薄道德而導(dǎo)致國削家亡的幾個典型事例,并以此批評老子的論斷:“秦燔詩書,仁義廢矣;晉尚玄虛,智慧隱矣;平王忘犬戎之仇,孝慈薄矣;譙周、馮道受賣國之賞,忠臣寢矣。曾不足以防患,而終于沈溺。老氏將誰欺哉?”⑧作為滅絕文化暴行之符號的秦始皇的焚書坑儒,是王夫之一貫反對的。他在一系列史評中大反“孤秦陋宋”,反對的就是秦的鄙棄道德、一任法術(shù)、高壓箝制知識人、嚴刑壓服百姓的政治與文化專制。他甚至在闡發(fā)《春秋》大義之“嚴于夷夏之辨”時將秦視為夷狄,而加以批評、鄙夷⑨。這都表明了他對政治上、文化上的專制主義、集權(quán)主義的摒斥。“晉尚虛玄”是王夫之從另一角度對老莊進行的批判。魏晉玄學(xué)本來是一種思辨性很強、充滿形上智慧的學(xué)術(shù)思潮,它比儒家的禮樂、孝悌等重視實行、重視經(jīng)驗中形下事物的思想更有理論的深刻性與知識形態(tài)的超越性。然而,王夫之雖重視精神境界的高邁與理論闡述的深入、嚴密,但他從恢復(fù)儒家篤實、健動、下學(xué)上達、形上形下融通為一體的思想形態(tài)出發(fā),反對一切虛靜、玄遠、不切實際的理論學(xué)說。而玄學(xué)以老莊為骨架,以玄遠不切民用為特點,這顯然是王夫之所不贊成的。此外,王夫之對周平王忘犬戎殺父之仇而導(dǎo)致孝慈之風(fēng)的磽薄和譙周、馮道受賣國之賞而傷忠臣之心的批評,更飽含對明朝史事的切責(zé)。犬戎為夷狄,王夫之暗指滿清。當明末滿清入侵時,是失身事仇,還是忠勇抵抗,是當時考驗知識人是否忠于國家的試金石。顧炎武、黃宗羲、方以智、王夫之、黃道周等明清之際的一批杰出知識人,皆義無反顧地選擇了抗清。在事無可為的情形下,他們不得已隱居、出家,也是民族氣節(jié)的表現(xiàn)。同時,明亡后他們的著作中不僅不奉清朝之正朔,而且嚴斥失身事外族者。因此,譙周的托詞于氣數(shù),馮道的以“癡頑老子”自命而大言不慚,都是為王夫之所不齒的。在《宋論》中他曾說:“若夫辱人賤行之尤者,背公死黨,鬻販宗社,則崔胤、張浚、李磎、張文蔚倡之于前,而馮道、趙鳳、李昊、陶谷之流,視改面易主為固然,以成其風(fēng)尚。士之賤,于此而極?!雹獯酥袑γ鞒瘻缤鲋笾R人出處大節(jié)的強調(diào),對亡國滅種的殘禍烈毒的警醒,對未來中國文化倫理導(dǎo)向的貞定,對士人自我擔(dān)當精神的高揚,是王夫之激奮放言、痛切指陳的著意所在,也是他對老子觀點大張撻伐的有力理由。
王夫之對《既濟》九三爻辭“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小人勿用”及《小象》“三年克之,憊也”的評論,也表明了這一點。三年伐鬼方,是殷高宗的一次正義行動。雖然由于道路遙遠,孤軍犯難,不僅最后三年才克成,而且成功之時兵力已疲憊之甚。但是高宗當殷商中衰,他的奮發(fā)中興,使得殷商靖定,并聲威大振。不克鬼方,高宗即不成其為高宗。雖然因時代遷移,殷商最終滅亡,但高宗中興商朝之事,卻是英雄偉業(yè)。不能因為其“初吉終亂”,英雄偉業(yè)在時間的流逝中終究成為陳跡,就放棄了自身應(yīng)做的努力,這種自我放棄可謂“早計成敗而懲羹吹齏”,如此則永無成功的一日。這就如即使不能使河無波,但也不能不渡河,人為的努力始終是成功的根本因素,而諸不利因素正是在努力奮進中來加以扭轉(zhuǎn)的。王夫之這里所講的,是對老子的消極態(tài)度的批評,也是對被“初吉終亂”一語導(dǎo)入歧途的人的激勵。這與他一貫倡導(dǎo)的以健統(tǒng)順、健順配合、自強不息、陽剛有為的文化立場和人生態(tài)度是相符合的。在對《周易》各卦爻辭的闡發(fā)中,這一點也是王夫之始終提倡和強調(diào)的。
王夫之對《既濟》卦辭“小利貞,初吉終亂”所象征的小人得志而導(dǎo)致大亂之結(jié)果,提出了他的救治之道,這也是他《既濟》卦闡發(fā)中的重點。王夫之首先以《既濟》《未濟》象征小人之道,他從這二卦的卦辭說明這一點?!段礉返呢赞o是“未濟,亨。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所利?!焙鼮槊幕笾F,為陰類,象征小人?!般酀闭?,將濟而終未濟之狀。小狐未濟,是因為濡濕其尾,這對小狐是無所利,而小人之不利,正是君子之利,故卦辭判未濟為亨?!都葷返呢赞o是“既濟,亨,小利貞,初吉終亂?!倍洹跺鑲鳌窞椤凹葷?,小者亨也?!币彩钦f,既濟是小者之成;小者之成,則雖初吉,而終究必亂。因為小人是亂事之階,從長時段來看,未有小人而終為吉利者。所以“未濟”者,陰未濟也;“既濟”者,陰已濟也,卦中的彖與爻皆以陰為言。王夫之就此總結(jié)道:“《既濟》《未濟》皆以陰道之成毀言,而陽不與焉?!?11)“二卦皆小人之道,衰世之象也”(12)。
更重要的,王夫之對此二卦的卦象進行發(fā)揮,論其為陰、為小人。他指出:“且夫一陰也而即授以一陽,一陽也而即授以一陰,志無定主,道無適從,執(zhí)中而無權(quán),賢奸各據(jù)其安,理欲交戰(zhàn)于內(nèi),生殺不適有常,以詭合于情事之茍安而謝其愆,以跡相倡和而情相乖忤,雜而不倫,主輔、體用之不立。以斯為道,天可以人之智能限之,人可以己之成法處之,而惡能不終于亂哉?無已,則陰之懷土而自私者,與陽分權(quán)而利得其所,以行焉而自遂,則亨者小之亨焉耳,若陽,則固不利有此相參相伍之陰柔與之相應(yīng)也。故雖當位以正應(yīng),而非陽剛保泰持盈之福?!?13)這是說,二卦皆一陰一陽間隔整齊,表明沒有為主者。這從立志來說,是沒有一定之追求;從求道來說,是沒有必適之道;從經(jīng)權(quán)之辨說,是機械而無權(quán)變之執(zhí)中;從君子小人之分說,是賢人奸人相安無事,恬然于茍合。如此,則善不挺立,惡不退處。另外,就主輔、體用、天人關(guān)系說,這兩卦的卦象顯示為:主不當令,輔不相助;體不做主,用不敷展;天不受尊仰,人不守法則。這樣的結(jié)果,是陰類乘此機會坐大,小人之自私目的得以達成。這對陽來說極其不利。所以王夫之說:“‘既濟’者,天無其化,人無其事,物無其理。貞邪互相持以不相下,其為大亂之道,豈顧問哉!”(14)這是王夫之判《既濟》《未濟》為小人之卦的主要理由。
此二卦既為小人之卦,則須對小人有防范、應(yīng)對之道。王夫之在早年的《周易外傳》和晚年的《周易內(nèi)傳》中,都提出對小人的遏制、阻抑。這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其一,對陰所代表的不利因素,應(yīng)如《既濟》卦初九爻辭“曳其輪,濡其尾”所象征的,遏止不使其坐大?!耙菲漭啞闭?,止其行;“濡其尾”者,遏其濟,將其扼殺、消弭于初起階段,不使逐漸養(yǎng)成。王夫之說:“二欲升,而初以陽剛靜鎮(zhèn)于下,制之不行,‘曳其輪’也。初曳之,則二之尾濡而不得濟,故雖為柔所乘而無咎。此獎陽以制陰之辭也。言‘濡尾’者,于《未濟》見之,謂狐也。取象于狐者:狐,陰邪之獸,性多疑,而妖媚以與人相亂。陰雜于陽之中則疑,與陽雜處而交應(yīng),故能媚,賤陰之辭也?!?15)這是說,陽對陰應(yīng)有制馭之道,《既濟》初九雖在六二之下,剛為柔乘,但能“曳其輪”來遏止其行,“濡其尾”而使之不得濟渡。爻辭中顯然含有獎陽制陰、崇陽賤陰、鎮(zhèn)陰不使坐大之意。所以王夫之在解說初九《象》辭“曳其輪,義無咎也”一句時說:“陰豈可使?jié)?制之不行,君子之義也”(16)。
以陽抑陰,以君子制小人,這是王夫之《易》學(xué)的重要內(nèi)容,這里再舉《小過》為例?!缎∵^》卦象為《艮》下《震》上,卦辭為“小過,亨利貞,可小事,不可大事。飛鳥遺之音,不宜上,宜下大吉?!蓖醴蛑鼐拓赞o進行發(fā)揮:“小過”,小即過差。有小過差是因為陰皆占據(jù)主位,因此卦六二、六五居上下卦之中,初六、上六為之羽翼,將九三、九四逼至于進退危疑之地且禁錮于內(nèi),此為其過錯。但它不像《剝》之削弱陽、《否》之摒陽于外,故其過猶小。但此卦以陰柔為主,陰柔者柔弱謹慎,能任小事不能任大事,故“可小事,不可大事”,《周易》抑陰之意于此可見。此外,此卦四陰在外,二陽在內(nèi),以飛鳥擬之,則四陰象其雙翅,二陽象其軀干?!安灰松稀闭?,鳥飛而上,其音不為人所聞,此時軀干為翼所制馭,象征“陰恃其過以挾陽而上也”。鳥飛而下,翼隨軀干而降,象征陽“斂陰以趨乎實也”,故吉。王夫之就此發(fā)論:“三、四雖失中而處內(nèi),一止一動皆其所主;陰雖過,可使戢其飛揚之志以順剛而行,則大吉矣。夫失中之剛,豈能遽戢陰之拼飛哉?而圣人曰:陽固有可藉之資,猶有可為之時,小雖過,何嘗不可大吉乎?人欲行,不足以害天,則好貨好色而可以王。君子存,猶足以制小人。故汲黯在廷而淮南憚,裴度得用而承宗服。大吉者終在陽而不在陰。陰之過未足以為陽憂也。嗚呼!此圣人扶抑陰陽之微權(quán)也。抑唯陰非固惡,陽猶足以大吉,而異于《否》《剝》之必兇也?!?17)這是說,《小過》卦《艮》下而《震》上,卦德為止、為動。中二陽為主,可謂動止皆自為主,不為陰所挾持。陰雖有小過,能收斂其奮飛之志,順陽剛而行,則為吉。當然失中之剛未必就能控制陰之奮飛,但陽仍有其可以資借的優(yōu)勢,猶有可以有為之時。就陰來說,能含陽于內(nèi),能載陽而行,能在有過之時順陽剛之道,有此三善,亦可無過。所以王夫之以為《小過》之“大吉”,終究在陽不在陰,而“小過”不足為君子憂。因此《否》之卦辭為“《否》之匪人,不利君子貞”,《剝》之彖辭為“不利有所往,小人長也”,而《小過》則“亨利貞”。這都是《周易》扶陽抑陰的表現(xiàn)。王夫之在解釋《小過》的《象》辭“山上有雷,小過,君子以行過乎恭,喪過乎哀,用過乎儉”時也說“《小過》,陰之過也。陽亢陰恭,陽樂陰哀,陽豐陰儉。君子之道有過用夫陰者,唯此三者爾。不溺于怠惰,不靡于嗜欲,不流于慘殺,則皆陽以勝陰而不失過也。”(18)其中以陽抑陰,以君子制小人的意圖是很明顯的。
王夫之對《既濟》卦的闡發(fā),還突出了以《易》之“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為正道,并效法天地之正,以正克邪而自保。王夫之說:“人事之所爭屑屑,而不能及天地之大者,命也。學(xué)焉而必致其精微,以肖天地之正者,性也。知其不能及天地,故君子樂天;知不能及而肖其正以自奠其位,故君子盡人。窮理盡性而至于命,亦曰防之,而豈早計以吹齏之幸免歟?”(19)此皆《既濟》卦《象》辭所謂“君子思患而豫防之”之計。
王夫之認為,不管是道家對于文明弊病的抉發(fā),還是儒家對道德必要性的維護;不管是《既濟》的“初吉終亂”,還是《未濟》的“辨物居方”,皆是人事之小者,遠不及天地本體之大。這是無可奈何之事,是一種無法逃避的必然選擇和不得不面對的當然境遇,此即王夫之所說的“命”。對于“命”,人不應(yīng)消極地放棄作為,而應(yīng)采取積極對待的態(tài)度。知命,才能樂天而盡人為,才能掌握“命”而不是放棄努力、聽天由命,此正是“大人造命”之意?!爸缕渚ⅰ闭?,致天地之廣大而盡萬物之精微,以效法天地之正。此正,既指天地自身的原理,也指人文視野中對具體事物的哲學(xué)詮釋。前者是基本的、本原的,后者是派生的、更高追求中的精神洞觀。沒有前者,將厚誣事物之真而搞亂萬物的秩序;沒有后者,將泯滅精神對萬物的陶鑄、詮解作用而丟棄事物之美與善,將人變?yōu)闄C械的攝取者。王夫之的“正”是這兩者的合一,而“肖天地之正”包含了對事物自然法則的照察和對意義價值的理解。人是科學(xué)的、實證的動物,也是理解的、詮釋的動物,這就是人的本性?!氨M性”即窮盡地實現(xiàn)這一應(yīng)然之命令、這一作為人的根本性質(zhì)的當然之律則?!皹诽臁辈粌H是對天的適然順受,更是對天的企慕仰愛,這是盡性至命的助緣、動力,更是“肖天”、“法天”的內(nèi)在需求?!氨M人”不僅是對人的存在的充分尊重,更是對人的精神力量的信任。相信人對自然規(guī)律的掌握,相信人對自然事物的人文詮解能使人獲得向更高境界升進的力量,這是人在天地間應(yīng)該奠立的位置,也就是《周易》的“窮理盡性以至于命”。其中雖然步驟有頓漸,所得有深淺,但對天道性命的一體貫通是同一的。所謂“思患而豫防之”,不是懲羹吹齏式的消極放棄,而是“窮理盡性以至于命”的積極參與、與之同一。王夫之的這一取徑,是與他正大昂揚、剛強不屈的文化理想和人生態(tài)度一致的。他對于老子“知白守黑”、“謙下不爭”的批判,也是基于以上立場。
王夫之還結(jié)合《既濟》卦辭提出了君子應(yīng)該采取的正確方向:“夫君子之慎微明辨,爭位于紛雜之余、正交于肆應(yīng)之地者不敢憚勞,非曰永固,亦以延天地之盛于一日。則后起者弗以澌滅而不可繼,固勿庸以《既濟》為戒涂,而倒行于雌雄、黑白之間,依不盈、不足以自保也?!?20)此一段話亦大有深意?!吧魑⒚鞅妗?,就是窮理?!案裎锔F理”是一切行為的基礎(chǔ),一切行動的起始。它既是一種態(tài)度,也是一種行動?!盃幬挥诩婋s之余、正交于肆應(yīng)之地”,是指老子之清靜無為既然不可取、不可得,那么世間事物的紛爭、肆應(yīng)就是常態(tài),就是人不得不面對的境遇?!都葷返年庩栂嚯s相間正好象征此種景象。在此景象中,爭位、肆應(yīng)是人應(yīng)該采取的行動,此即盡性、至命。盡性,就是盡人主動探索世界、取用世界并在此活動中正德、利用、厚生之本性。至命,就是充分發(fā)揮人的能動性,了達世間萬物之理,掌握世間萬物之法則而與之為一,從而既達到天道、天命,也達到人的作為之極至。要做到以上,靠的是爭位與正交,而窮理、盡性、至命就是爭位與正交。爭位,即爭取人在與客體交往中的有利地位;正交,即面對紛繁雜亂的世界采取正確的方向和道路。王夫之不是不知道一治一亂的歷史運行法則,但人的爭位、正交正是實現(xiàn)一治一亂的條件。否則,世界將永遠沉淪而無光明之日。人不能因為“始吉終亂”而放棄,墮入道家之虛靜無為。
結(jié)合《既濟》卦象來說,上六爻辭“濡其首,厲”,預(yù)示著《既濟》在“濟”之極點后,必有“未濟”為之接續(xù)。王夫之對此解釋說:“陰亢居上,恃得位得應(yīng)而猛于濟,水淹其頂而不恤,危矣哉!陰之亨至此而極,陰之亂至此而不可弭矣。陰陽相雜,各安其所,而變化之道窮。過此而無可為者,則唯撓亂以成乎《未濟》。陰陽向背十二位,自然之理數(shù)也?!?21)這是《內(nèi)傳》對《既濟》卦的最后一段解釋,有總結(jié)前文的意思。陰爻居上,可謂陰亢,亢則有窮,為兇、厲之緣由。居上之位,而無自省、自警之心,恃得位(陰爻居陰位)、得應(yīng)(與九三應(yīng))有利之勢,莽撞渡河而水沒其頂,這是過于亢高之義,其所招致的禍患亦因至極之位而無可救。從陰陽排列整齊來說,它代表陰陽各安其位,不能爭位,不能正交,處肆應(yīng)之地而機械地處置;同時,由陰陽相交雜而引起的變化萬端至此而窮,變化窮則死水微瀾,生氣全無,只有潰亂而終。此時,陰陽十二位向背所代表的一陰一陽之道、自然之理必然使之進至《未濟》,而《既濟》遂終。
王夫之的以上諸詮釋維度,表明了他的一個鮮明立場,這就是出于對明亡教訓(xùn)的總結(jié),為了未來中國文化基本精神的確立,始終高揚陽剛代表的健動、崇實的正面價值,始終以“天命在茲”的文化擔(dān)當與一切違背這一基本精神的學(xué)說做勇猛的戰(zhàn)斗。從中可以看出他作為明清之際杰出的知識人在“六經(jīng)責(zé)我開生面”的鼓舞下,對經(jīng)學(xué)解釋基調(diào)的奠立,以及面對亡國滅種的慘禍烈毒在思想文化方面所做的奮力抗爭。
注釋:
①②④⑤⑥⑦⑧(11)(12)(13)(14)(15)(16)(17)(18)(19)(20)(21)王夫之:《船山全書》第1冊,岳麓書社,1996,第973頁;第974頁;第493頁;第493頁;第974頁;第974頁;第975頁;第498頁;第492頁;第492頁;第492~493頁;第494頁;第494頁;第485頁;第486頁;第974頁;第975頁;第975頁。
③中華書局本《周易外傳》疑原句“則小固未亨而亨自此而起”為“則小固未亨而亂自此而起”,實誤。
⑨張學(xué)智:《王夫之〈春秋〉學(xué)中的華夷之辨》,《中國文化研究》2005年第2期。
⑩《船山全書》第11冊,第2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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