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人為什么在宋代科舉上考不過南方人
作者:梁庚堯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四月初十日戊戌
耶穌2016年5月16日
南方既成為人口集中、經濟發(fā)達的地區(qū),文化也隨之而發(fā)展,人才之盛,逐漸超過了北方。南北人才的交替,在過程上要比戶口的升降和產業(yè)的消長來得緩慢。在唐代中葉以后,如前所述,南方在人口和產業(yè)兩方面都已顯示出超越北方的趨勢,可是在人才方面,卻仍然是北方全盛的局面;直到五代,南方人才超越北方的趨勢才顯現(xiàn)出來;宋代以后,南方人才的優(yōu)勢已經確立。經由科舉考試的選拔,政治上的統(tǒng)治階層以文化修養(yǎng)的程度為基礎,因此可以從統(tǒng)治階層和科舉登第者的地域出身看南北人才的交替。
北方人才的全盛與衰落
隋代至唐初,在政治上的統(tǒng)治階層,主要是屬于從西魏、北周以來一脈相承的關隴集團及其后裔。隋煬帝曾任揚州總管,因此提拔南方人士,煬帝一朝,南方人在政治上的分量逐漸加重。但是唐朝建立以后,情況又有改變。唐代的統(tǒng)治階層,除了前述的關隴集團及其后裔之外,又有關東地區(qū)的世家舊族。到武后以后,提倡進士科,以科舉考試提拔寒門士人,來和關東士族相抗衡。但是盡唐一代,政治上的核心人物,仍然多出身于世家舊族,而這些世族子弟,多出身于關東地區(qū),來自其他地區(qū)與南方者甚少。統(tǒng)計新、舊唐書列傳與世系表中,自唐肅宗至唐末的人物,其出身于大族的情況如下:
上列統(tǒng)計顯示,唐代政治上的人才仍然以出身于北方者為多,而在唐朝中后期,政治上的人才已多是通過科舉考試而來,因此又是以文化發(fā)展的程度為基礎。北方世族有世傳的家學,注重子弟的教育,學習環(huán)境又好,因此人才輩出。
不僅如此,唐代科舉試卷并不彌封,舉子多事先設法揄揚自己的聲譽,居住在長安與洛陽兩京有種種的便利,家族中最優(yōu)秀的子弟常謀長居京邑以求出路。因此唐代大族多歡遷移往兩京附近居住,聚居這一帶的世族子弟成為唐代官吏的主要成分。即使是南方大族陸氏,也走向同一路途。如陸贄,“母韋氏在江東,上遣中使迎至京師,搢紳榮之。俄丁母憂,東歸洛陽,寓居嵩山豐樂寺。……贄父初葬蘇州,至是欲合葬,上遣中使護其柩車至洛”(《舊唐書·陸贄傳》);又如陸扆,“吳郡人,徙家于陜,今為陜州人”(《舊唐書·陸扆傳》)。及至唐末五代的大動亂,世家舊族飽受摧殘,居于兩京附近的官吏之家遭禍尤多,于是北方人才自此一蹶不振。五代為武人政治時期,統(tǒng)治北方的武人,其文化水平自然不能與唐代的世家子弟相比。
南方人才的興起
安史之亂以后,中原士人已有南遷的情形。梁肅于大歷十四年(779)撰《吳縣令廳壁記》:“自京口南被于淛河,望縣十數,而吳為大。國家當上元之際,中夏多難,衣冠南避,寓于茲土,參編戶之一”(《文苑英華》卷八○四)。上元(760—761)是唐肅宗的年號,這時安史之亂尚未結束。十余年后,梁肅講南遷到吳縣的衣冠之家要占當地編戶的三分之一,用語或有夸張,卻可見人數的眾多,已給人深刻的印象。這波因亂南遷的人潮,和類似前述吳郡陸氏家族因仕宦而北遷,正好走的是相反的地理方向。南遷的衣冠之家,對于南方文化水平的增長,應有所貢獻。唐代晚期,江南東、西的教育、文化都日有進展,科舉登第的士人在數量上雖仍無法和北方相比,但比起中唐以前也有所增加。
到了五代,中原喪亂,民生凋敝,文物殘缺,而南方卻較為安定。特別是南唐統(tǒng)治之下的地區(qū),經濟繁榮,文化昌盛,人才頗有可觀。
馬令《南唐書·儒者傳》序:
五代之亂也,禮樂崩壞,文獻俱亡,而儒衣書服盛于南唐,豈斯文之未喪而天將有所寓歟!不然,則圣王之大典掃地盡矣!南唐累世好儒,而儒者之盛見于載籍,燦然可觀,如韓熙載之不羈,江文蔚之高才,徐鍇之典贍,高越之華藻,潘佑之清逸,皆能擅價于一時,而徐鉉、湯悅、張洎之徒,又足以爭名于天下,其余落落不可勝數,故曰江左三十年間,文物有元和之風,豈虛言乎。
當時南唐境內,學校興盛,藏書之多,亦為天下之冠,不僅書多,校讎尤其精審??梢娔咸莆娘L昌盛,為五代文物薈蔚之區(qū),下開宋代南方的文風。
宋初政府的高級官員,多為北方人。但是由于科舉制度的發(fā)達、教育的普遍,南方人才逐漸出頭,于是在人才選拔上有南北之爭。當政的北方士大夫,對于南方士人多方壓制。宋真宗景德二年(1005),江西撫州進士晏殊年十四,河北大名府進士姜蓋年十二,皆以俊秀聞,真宗特令召試。晏殊屬辭敏贍,真宗深為嘆賞,可是宰相寇準卻“以殊江左人,欲抑之而進蓋”(《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六十,“景德二年五月己未”條)。其后宋真宗起用王欽若為相,王欽若曾告訴別人:“為王子明(旦)故,使我作相晚卻十年”(《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卷九十,“天禧元年八月庚午”條)。王欽若是江西臨江軍人,王旦則是河北大名府人。由于南方文化水平已高出北方,所以在科舉考試中,南方人錄取的人數遠超過北方,北方人于是爭取保障名額。在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發(fā)生了司馬光、歐陽修之間分路取人與憑才取人的爭議。司馬光代表北方的觀點,主張分路取人,理由是:
然而天下發(fā)解進士到省,常不下二千余人,南省取者才及二佰。而開封、國學、廳預奏名者,殆將太半,其諸路州軍所得者,僅百余人爾,惟陜西、河東、河北、荊湖北、廣南東西等路州軍舉人近年中第者或一二?!且怨胖∈浚钥鴳艨诙嗌贋槁?,或以德行,或以材能,隨其所長,各有所取,近自族姻,遠及夷狄,無小無大,不可遺也。今或數路之中,全無一人及第,則所遺多矣。(《溫國文正司馬公集》卷三十《貢院乞逐路取人狀》)
他雖然指出中第者少的路分在南、北都有,可是陜西、河東、河北三路已在北方五路中占了大半;而沒有講出來的,卻是東南兩淮、兩浙、江東西、福建、成都府、梓州等路中第者所占的比例太高,而這幾路占了南方路分的大半。
司馬光
歐陽修代表南方的觀點,反駁司馬光的主張,指出:
蓋言事之人,但見每次科場東南進士得多,而西北進士得少,故欲改法,使多取西北進士爾?!瓥|南之士于千人中解十人,其初選已精矣,故至南省,所試合格者多;西北之士學業(yè)不及東南,當發(fā)解時,又十倍優(yōu)假之,蓋其初選已濫矣,故至南省,所試不合格者多。今若一例以十人取一人,則東南之人合格而落者多矣,西北之人不合格而得者多矣。(《歐陽文忠公文集》卷一一三《論逐路取人札子》)
歐陽修所說的北方士人在發(fā)解時,比起南方士人來講,已經是“十倍優(yōu)假之”,是指宋代的科舉考試,在地方上州、軍舉行解試時,每一州、軍各立有一個解額,多少不等,北方各路的州、軍由于應考者少,相對來講解額比較寬,通過容易,東南各路由于文化水平較高,應考者多,相對來講解額比較窄,通過也較難。他認為北方士人獲得發(fā)解已經比較容易,學業(yè)程度自然無法和南方士人相比,如果到中央的省試又再給予特殊優(yōu)待,那對南方士人實在太不公平。北方的要求保障,正顯示了北方人已無法在科舉上與南方人競爭。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的用人,逐漸以南方人為多。
歐陽修
陸游《渭南文集》卷三《論選用西北士大夫札子》:
臣伏聞天圣(1023—1031)以前,選用人才,多取北人,寇準持之尤力。故南方士大夫沉抑者多。仁宗皇帝照知其弊,公聽并觀,兼收博采,無南北之異。于是范仲淹起于吳,歐陽修起于楚,蔡襄起于閩,杜衍起于會稽,余靖起于嶺南,皆一時名臣?!敖B圣(1094—1097)、崇寧(1102—1107)間,取南人更多,而北方士大夫復有沉抑之嘆。
上引札文所講宋仁宗時起自南方的名臣中,“范仲淹起于吳”、“歐陽修起于楚”仍有討論的余地。范仲淹雖然祖籍在蘇州,但出生在京東路的徐州,兩歲時因為父親去世,又隨母親改嫁而遷到同路較北的淄州,以后讀書也在北方。歐陽修雖然祖籍是江南西路的吉州,但出生在四川的綿州,四歲時父親去世,隨母親遷到京西路的隨州定居,依靠叔父,后來應考解試也在隨州。盡管如此,陸游所說北宋中后期整個大趨勢的演變,卻無可置疑。南宋時人列舉各類天下第一,其中就有“福建出秀才,大江以南士大夫”,和國子監(jiān)書、內廷酒、端硯、洛陽花、建州茶、蜀錦及其他多樣物、人并列。兩浙、江東西、福建、四川,從北宋中后期到南宋,都是人才最盛的地區(qū)。在學術上,北宋的學術中心尚在北方,到宋、金并立的時期,學術中心已轉移到南宋所在的南方來。這種情形,延續(xù)到元代統(tǒng)一南北,仍未改變。
元代要到元仁宗延祐二年(1315)才恢復科舉考試,無論在此之前或之后,政府用人都以蒙古人、色目人為主,漢人、南人受到壓抑,而南人所受的待遇又不如漢人。南方士大夫在政治上沒有出路,很多人轉向書院之中講學,培育人才。學者據王圻《續(xù)文獻通考》統(tǒng)計元代書院的地理分布,可以看出當時人才的孕育,仍以南方為盛:江西(73)、浙江(62)、福建(55)、湖南(37)、江蘇(26)、廣南(24)、四川(23)、湖北(19)、安徽(17)。(以上南方)山東(22)、河北(20)、山西(10)、河南(10)、陜西(7)。(以上北方)
上列統(tǒng)計數字自然不完備,但是大體上可以看出地域的差異。
顯然這時南方的書院要比北方多出甚多,連宋代在文化上較為落后的廣南,到元代也有了不少的書院。這可以說明,中國社會中心往南方的移動已經完成。
(本文摘自《中國社會史》,梁庚堯著,東方出版中心2016年5月。標題為編者所擬。)
責任編輯: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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