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出于二之后:從中學到國學再到四部之學
作者:羅志田(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
來源:《天府新論》2016年第1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臘月十三日癸卯
耶穌2016年1月22日
編者按
百余年前,清政府實行學制改革,從此拉開了對西學亦步亦趨的大幕。置身數千年未有之變局,中國傳統(tǒng)學術遭受比佛教輸入更為激烈的西學沖擊。道術為天下裂,傳統(tǒng)的人文教化之學分化為現代諸人文、社會學科,儒家學統(tǒng)隨之崩解。學統(tǒng)是道統(tǒng)的肉身,道非學不明,學統(tǒng)不立,道統(tǒng)焉傳?反省以現代西方學科范式來改造中國傳統(tǒng)學術的削足適履,構建中國學術的自主性以重建學統(tǒng)、賡續(xù)道統(tǒng),毋寧說是現代新儒家乃至每一位現代中國學人的天命所在。
基于此,《天府新論》編輯部聯合弘道書院,于2015年12月5日在都江堰文廟共同主辦了“范式轉移與學統(tǒng)重建——現代學科分化背景下的儒家天命”研討會,這是繼去年我刊主辦“儒家思想與中國改革”研討會后的第二屆“天府新儒學論壇”。 此次會議邀集了法學、政治學、外交學、心理學、歷史學、哲學等學科代表,圍繞學科分化、范式轉移、理論創(chuàng)新、經學復興和學統(tǒng)重建等議題作了比較深入的探討,在此輯錄會議精彩發(fā)言以饗讀者。以下內容已經發(fā)言者審訂,本刊略有刪節(jié)。
盛洪:聽了黃教授的發(fā)言,我理解的最重要的問題就是說,我們近代以來對歷史的評價,標準就是西方的理論,其中包括韋伯的理論,評價這個文明到底好還是不好,最重要的還是依據經濟發(fā)展來評價。我想這是非常重要的維度,但不是唯一的維度。我們現在有充分的文化自信,至少在座的是這樣,就是認為有別的價值標準,這個標準比韋伯的要更好。我非常同意,儒家一直是有價值標準的,這個標準早就有了數千年,現在還可以用來評價,它比較全面。不要把別人的尺子當尺子,這是特別重要的一點,但是這恰恰是近代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犯的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下面有請羅志田教授。
羅志田:道出于二之后:從中學到國學再到四部之學
其實記不記我講的無所謂,就把黃老師講的記了就行了。我跟黃老師最大的不一樣,就是我要找很多的話才能湊得夠這規(guī)定的20分鐘發(fā)言時間。因為今天要討論的我根本不懂,是應朋友的邀請,有了這么一個學習的機會,我感到非常榮幸!
這不是客氣話。我對儒學是外行,真的外行。從昨天到今天的經歷,讓我稍微知道一點,我們現在的儒學界是無所不包——像規(guī)定起床、規(guī)定吃飯、規(guī)定坐車這么精確,基本上應該是墨家或者法家的做法。我的理解,孔子門下有人可以白天睡覺,有人可以吃一碗飯就心情很愉快,有人可以做生意,有人可以去做官,似乎不會這么準確地實行軍事化管理。這就說明我們儒學現在的包容性有了很大的增強,包括今天我們文廟當家的跟我們說,他把魁星閣也給圈進來了。魁星閣可是和文廟競爭的,尤其在臺灣,高考前大家都到魁星閣去拜,比到文廟的多太多了?,F在我們這邊把它給包容進來了,就沒有競爭而成為“多元一統(tǒng)”了,所以儒學現在的確是今非昔比了。
另外,我真不懂什么“范式”,到現在為止我沒使用過這個詞,就是引別人的也加個引號。既然不懂“范式”,當然也就不懂得什么“范式轉移”了。所以來開這個會,簡單一句話,就是來學習的。
在會議規(guī)定的題目中,我稍微可以說知道一點的就是“現代學科分化的背景”這么一部分,我下面要講的,就是這方面一些不成熟的體會。
這個題目涉及到經學在近代的地位,也不好講。我曾經在臺北講過一次近代中國經典的淡出,我當時用了一個詞叫“消逝”,很多喜歡經典的朋友非常不高興,包括一些熟悉的朋友也批駁說,經典怎么會“消逝”了呢?不是還有人在讀經嗎?我的理解,讀經其實有不同的讀法,是尋求人生的指導、尋求平天下的指導,還是作為研究的對象,甚或作為出國之前的讀書預備班,那是天壤之別。我覺得在前面那個意義上,就是說我們的經典曾經長期是指導人生、指導社會、指導國家、指導天下的意義上,在近代基本上應該說是不存在了??赡苡泻芏嗳藢Υ瞬桓吲d,但我覺得基本上是一個事實。
今天我的旁邊坐的是姚院長,他是要弘道的,所以我不想再讓人不高興。下面先做一個聲明,我所有講的都是從史學的角度陳述我看到的歷史現象。我的觀察可能是準確的,也可能不準確,但不管怎么樣,我說的就是我觀察到的歷史的一個現象,把它說出來,就是說個事,沒有褒貶,也不代表我贊成或反對,尤其不代表我對經學或者對經典有什么看法。
我們今天說的“學科”,基本上是一個外來觀念。中國過去的學問似沒有學科這一說,大體上也不講究分科而治,也不提倡把學問分而治之(當然也不反對)。有一些“學”,譬如說經學,是一個長期就有的說法。史學也是一個長期有的說法,諸子學就非常晚了,恐怕是到了近代才有所謂的諸子學一說。另外,還有一個一會兒我要說到的“學”,就是我發(fā)言題目上的“四部之學”,這個說法就更晚。經史子集這四部是書籍分類,改稱四部之學后,里面叫集部的那一部,就不太好辦。我?guī)缀鯖]聽說過“集學”這個說法,或許極其特別的人除外。但有“集部之學”的說法,有一位非常自信的老先生叫錢基博,他就曾說,集部之學天下最強就是我和我兒子,你們將來看了我們的日記、筆記,就知道了。這個后面再說。簡單說,對于把學問分科,我想過去至少不提倡,也不反對,就是不把它作為一個重要的事情來思考。
“學科”這個概念,我們其實是在西學的沖擊之后才開始講的。包括今天要講的“范式”,以及“轉移”,說明我們更多是在按照西學的思路來思考問題。最近看到一個中醫(yī)發(fā)的微信說,中醫(yī)不能用西醫(yī)的思路來診療,而現在中醫(yī)學院教的,都是先做各種西式的體檢,例如檢查出有膽結石了再去治療膽結石,那就不是中醫(yī)了。這個說法對不對另說,它是有啟發(fā)的。到目前為止,我看到的相關的論學題目,大部分都類似以西醫(yī)的辦法來進行中醫(yī)治療。這是一個現實,西學的分科體系已經成為我們相關思考的基礎和前提,不能說輕易就把這個基礎和前提脫離了;要跳出去另說一套,似乎不現實。就像晚清有很多人不喜歡外來詞匯,最后卻發(fā)現不用這些外來詞匯,我們根本無法表達我們的思想。所以現在非要用西潮沖擊以前的話來表述,幾乎每說一個字你得做一個注釋,然后還得繼續(xù),要做無數個注釋才能對話。簡單加一句,我們確實無法脫離現在的學科體系來進行討論,但恐怕要知道這基本是外來的系統(tǒng),當然也加上了一些“中國特色”。
我是研究近代史的。近代中國一個很大的變化,就是隨著西潮的沖擊出現了一個中學和西學對峙的基本格局,在這個前提下,我們接受了西方的學科概念,并且也基本接受了它的分類。這個接受坦白說還是我們比較主動,因為西方努力想要輸出的是另外更大的一些東西,學科體系還不是他們特別努力想要輸出的。這雖然是我們主動更多,但隱含著思想和學問的重大權勢轉移,當時努力輸入的人或許并未意識到這一點。
或可以說,如果沒有西潮的入侵,或者說沒有被我們接受的所謂西學這么一個概念,根本也就沒有中學這個說法。我們所謂的中學,就是在已經有了西學之后,作為一個與西學對應和對立的名相而出現的。這是一個翻天覆地的巨變。我們原來的學問對象是天下,這個天下其實是指人類社會,是一個可以伸展的人類社會(很多人說天下后來變成了中國,或是一個不夠正確的理解)。原來以天下為對象的學問,現在變成了一個在全球競爭中的民族性論述,這是一個非常大的轉變,相當一部分人可能還沒認識到。
在這個轉變中間還暗藏著一個根本性的、也是極為深刻的變化。就是在這樣一種民族性的論述中,原來高居于學問頂端的經學現在變成了“中學”的一個組成部分。那就隱喻著、甚至明確表出了它不再是一個獨尊之學。我們知道自從漢武帝之后,儒家的經典就獲得了獨尊的地位。后來所謂經典,大致就是那個時候形成的。那樣的話,從一個獨尊的地位變成一個地位不清的成分,這是一個大幅的淪落,所以這是一個深刻的變化,也是一個非常不得了的變化。從經典地位的淪落可以看出,在中西學對峙競爭的大環(huán)境之下,中學這一名相一出現就意味著整體的失據,當然這是個比較微妙的變化,在很長時間里是隱而不顯的。
然后到了清末,受到日本人的影響,我們又開始興起了國粹、國魂、國故、國學等等以“國”字起頭的一類象征性名目。到后來說國學一類的人,大部分是越來越接近保守的,或者現在被我們視為保守的,確實他們也更多是一種防守性的努力。但是這里仍然有一個跟講中學一樣的、大家沒說明的一個共性,就是在國學、國故或國粹里,經學只是其中的一個部分,并沒有明確它的指導地位。
到進入了民國之后,還有一些文化立場顯然是偏于保守的人,他們故意要重申我們有四部之學,其實這基本是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所謂發(fā)明出的傳統(tǒng)。以前哪里有什么四部之學呢?我剛才說了,四部是一個書籍的分類。學過圖書館學或進過圖書館的人就知道,有一些大開本的書,它們就排在所有分類的最后一組書架,不管它的具體內容是什么,是講道學的還是講物理的,都放在那里。因為它體形與一般圖書不同,不便按學科類別上架,所以它就單獨放在一起了。最早的四部就是如此,圖錄啊這些大本的、異形的,不是常規(guī)書籍形式的,就放在最后,原來叫丁部,后來改稱集部。
或許因為“集學”這個說法太不倫不類,所以越來越多講四部之學的人,就故意把它翻譯成西方學科分類里的文學。其實集部里面既有總集又有專集,各種集子里面都有大量經學、史學的內容,除非讓文學無所不包,否則當然不能是文學。我猜要是起錢基博于地下,說你所長的原來是文學,他恐怕不能接受(錢先生曾特別強調,他“治中國古代的經部子部,自信確有心得”)。他可以接受自己的特長是集部之學,但說他長于文學,那就大打折扣了。
所以四部之學是一個較晚才創(chuàng)造出來的新生事物,卻被我們很多人以為是舊的東西。而且這些創(chuàng)新者的心態(tài)是保守的,至少他們的文化態(tài)度是保守的,為什么呢?他們就是不想承認剛才我們說的被西方主導的“學科”體系,因此提出我們原來也有一個跟你們差不多的學科分類系統(tǒng),就叫四部之學。如果借鑒上面提到那位中醫(yī)的說法,這些保守的人同樣是借用西醫(yī)的思想來保守我們的中醫(yī)。
同時,所謂四部之學又比前面說的“中學”和“國學”還更進一步:在中學里,經學雖然沒有在頂端,可是也并沒有排除它的地位,它的定位是相對模糊的。國學就要清晰一點,但還是較為模糊,因為最初一些人說的“文學”,其實也就是國學(竇士鏞在清光緒末年著《歷朝文學史》,分五部分:文字原始第一、志經第二、敘史第三、敘子第四、敘集第五。名為“文學”,實大體等同于所謂“國學”)。而后來的四部之學為了要證明中國也有自己的分類,就套書籍門類而分為經、史、子、集,其實是一種變相的摹仿。關鍵是這經、史、子、集四部和外來的各學科一樣,是一種彼此平等的學問。所以他們那時的思想、心態(tài),跟講西式學科的人是很接近的。
我們想想,為什么讀經或者經學在民初的教育體系里一開始就被取消?后來偶有恢復,長期仍處于一種半取消的狀態(tài)。那就是因為它以前地位太高,它具有指導一切的顯赫地位,才首當其沖,被視為一個棄舊迎新的必須步驟。認識到經學曾經的地位,并從這一視角去看學問門類和學科定位,而不是把今天既存的學科分類作為一個眾皆認可的前提,就可以從經學地位本身的轉變看到既存學問的步步退后。不論我們從新式學科系統(tǒng)還是所謂四部之學的系統(tǒng)來看,接受了“經學”這一學科名號,接受了它的分類,成為與他學平等的一個學科,這就是一個重大的權勢轉移,一個大得不得了的權勢轉移。
今天我講的大概就是這么一個發(fā)展過程,及其這個過程背后隱伏的一些東西。盡管在輸入西方的學科體系方面可能我們更主動,卻也不是我們簡單地就接受了,還是經過斗爭的。在清末的時候有一個詞匯叫“學戰(zhàn)”,翻譯成我們現在的話就是文化競爭的意思。我們現在在座的年輕人可能真不知道,20世紀90年代一些刊物連“學戰(zhàn)”這個詞都不敢用。我曾寫了一篇講近代中西文化競爭的文章給《歷史研究》,前面就有“學戰(zhàn)”兩個字。編輯說,“學戰(zhàn)”這兩個字可不可以去掉?我問為什么,他們說怕萬一文章因此被審掉了。他們那時做事萬分謹慎,怕我這個文章因有“學戰(zhàn)”字樣而發(fā)表不了。故為了保護我的文章,把“學戰(zhàn)”這個詞給去掉了。但“學戰(zhàn)”其實是清末不少人使用的詞,表出一個從外國進來又應對外來文化沖擊的清楚意識。我們后來接受現在這個學科的劃分,其實是經過學戰(zhàn)的。但是沒戰(zhàn)勝,輸了。
用王國維進入民國之后一個很簡明的話說,“自三代至于近世,道出于一而已”。就是道只有一個,也就是我們經典反映的內容,因為道雖然出自天,其載體就是經典。但是“泰西通商以后,西學西政之書輸入中國,于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道乃出于二”。這就大不一樣了。這是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就是我剛才說的,道原來是適應于整個天下、整個人類社會的,不是只針對一個特定空間的特定人群的。但是道出于二之后,它就成為一個空間化的、區(qū)域性的范疇,就跟“中學”一樣,那這個學問就非常的不一樣了,這就是為什么我要把“道出于二”放在題目最前面的原因。
在中西學戰(zhàn)的過程中,道成了一個空間化的范疇,而且在相當一段時間里也成了一個時間化的范疇——有種說法我看現在還有很多人在重復,就是說我們的時代變了,所以要改革;我們的時代變了,所以要有新的學術。這是延續(xù)清末民初一個得到廣泛接受的觀念,就是說一個時代應該有一個時代的學術,因為時代變了,所以我們中國要變,政治要變,學問也要變,整個社會都要變。陳寅恪說了,可以用觀空的方法來觀時。外國有一個人寫了一本書叫《過去就是外國》,原來是一個劇本里的話。過去成了外國,就是用觀時的方法來觀空。按照近代人的說法推理,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學術,即時代不一樣就要不一樣的道,那也是對道的普遍分享或普遍指引性的一個極大沖擊。所以道出于二不僅僅是空間的,它也反映在時間上。而道的時間化跟道的空間化一樣,也是一個非常大的根本變化。
以前的說法是“道不遠人”,道一旦遠了人,其實就不能行了。至少從宋代起,就有很多人在討論道已經遠人了,因為連讀書人中都有很多人不知道,更別說勞動人民了。過去說“百姓日用而不知”,但后面還有一句話說“故君子之道鮮”。就是說“日用而不知”是不好的,最好是既要知也要讓所有人都日用。
原來我們經典承載的道,是為萬世開太平,那就不能是一個時代的;它是指引全人類(也就是天下)的,所以它不是一個地方的??墒乾F在又有空間的思路、又有時代的思路之后,到底還有沒有一個可以普照一切的、像原來的歌里唱的“照到哪里哪里亮”的這么一個道呢?它能不能成為一個和大家都可以分享的,包括讀書人和普通人、不同地方和不同時代的人都分享的理念呢?
我要特別說明,我并不是說我們要回到過去,或去搞什么有中國特色的道,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我非常贊同剛才黃光國老師再三說的,要盡量吸納西方文明的精華,以及任何文明的精華。但道出于二之后,我們就必須面對道、經典以及經學要怎樣存在、會怎樣轉變這個重要問題。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