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展先生和他的《詩經(jīng)》研究
作者:徐志嘯
來源:《中華讀書報》(2015年05月20日07 版)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四月初三日丙申
耶穌2015年5月20日
今年5月27日,復旦大學將迎來建校110周年的校慶,為慶祝校慶,復旦大學出版社將專門再版一批復旦著名教授的代表著作,其中,陳子展先生的《詩經(jīng)直解》是其中一部。
作為先生門下唯一的研究生和曾經(jīng)的學術助手,協(xié)助出版社整理再版先生的著作,是我義不容辭的職責,為此,寫上幾句感念的話,以表達學生對先生的思念之情,也完全合乎情理。
先生原名炳坤,子展是他的字,1898年4月14日,他出生于湖南長沙縣一個普通農(nóng)民家庭。早年,先生就讀于私塾,后入長沙縣立師范學校,畢業(yè)后任小學教師,“五四”運動后,曾在國立東南大學教育系進修兩年,后因病輟學,回到了湖南,寄住在長沙船山學社及湖南自修大學,此后,先生相繼在湖南多所中學及湖南省立第一師范學校任教。1927年“馬日事變”,因遭反動派通緝,先生逃到上海,以寫作雜文維持生計,幸應田漢之邀,入南國藝術學院任教授。1932年后,開始擔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初是兼職,1937年后被正式聘為專職教授,同時兼任中文系主任,一直到1950年。此后一直任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長期從事近代文學、古代文學史及《詩經(jīng)》《楚辭》研究。
先生早年曾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雜文,是三十年代文壇著名的雜文大家?!渡陥蟆ぷ杂烧劇房堑碾s文中,以數(shù)量計,先生的雜文堪與魯迅并肩,著名現(xiàn)代文學史家唐弢先生在《申報·自由談》合訂本“序”中寫道:論述《新青年》后雜文的發(fā)展,《申報·自由談》不能不寫,它對雜文的發(fā)展起了重要作用,而先生是這個報紙副刊的經(jīng)常撰稿人,他的《遽廬絮語》專欄很受讀者歡迎。據(jù)《申報·自由談》主編黎烈文說,該副刊的作者稿酬,最高者是魯迅和陳子展兩位。林語堂辦《人間世》,他最欣賞兩位作者——曹聚仁和陳子展。
先生也是最早重視近代文學研究、并于二十世紀初問世近代文學史著作的少數(shù)學者之一。他的兩部近代文學研究著作《中國近代文學之變遷》和《最近三十年中國文學史》,于20年代末問世后,廣受好評,學界人士只要提到近代文學研究,必定講到這兩部近代文學的開山之作,它們起了很好的開山領頭作用。唐弢先生在談《申報·自由談》時,曾專門提到陳子展先生是近代文學專家。曾任中國近代文學學會會長的山東大學郭延禮教授,在評述二十世紀近代文學研究的專文中說,陳子展先生的兩部近代文學研究著作,彌補了胡適《五十年來中國文學之發(fā)展》中未及論述的部分,他認為,陳子展先生是可與魯迅、胡適、鄭振鐸、阿英等并列的中國早期近代文學研究專家。
先生的古代文學史研究主要體現(xiàn)于他的《中國文學史講話》(三冊)和《唐宋文學史》,以及中國文學批評史講義和多篇學術論文。他的文學史研究絕不人云亦云,在在多有自己個人的獨到見解,且其時文學史研究在中國還屬早期開創(chuàng)時期,他的這些論著的問世,無疑起了先導作用。他的一些單篇研究論文,言人所未言,多有獨家之說。如《關于中國文學起源諸說》一文,系統(tǒng)梳理了歷來對文學起源的多種說法,并一一作了評騭。又如《八代的文學游戲》一文,看似闡述八代的文學游戲,實則是對八代文學創(chuàng)作從文體形式與內(nèi)在意蘊作了精到的闡釋,具有諧中寓莊的特色。
先生畢生用力最多、功力最深、成就最大的方面,是《詩經(jīng)》《楚辭》研究,他曾說,自己“一生所在,唯此兩書”——《詩經(jīng)直解》《楚辭直解》。先生之所以會花大力氣于這兩部書,原因在于,他認為歷代許多學者都沒能科學而正確地認識和詮解這兩部上古時代的詩歌集子,為此,他既要和古人“抬杠子”——指謬正訛、去蕪存精,也要和今人作辨論——辨必有據(jù)、辨?zhèn)吻笳妗O壬摹对娊?jīng)》研究開始于三十年代,告段落于八十年代,期間先后問世《詩經(jīng)語譯》《國風選譯》《雅頌選譯》和《詩經(jīng)直解》,以及《詩三百解題》,而以《詩經(jīng)直解》為代表作,該著兼及注釋、今譯和解題三個部分。學界認為,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達到了時代的最高水平,是二十世紀當代《詩經(jīng)》研究公認的大家。先生的《楚辭》研究開始于六十年代,其目的在于還屈原與《楚辭》的歷史真面目,同時對歷來的楚辭研究作了實事求是的評價。特別突出的是,先生將馬列主義理論與人類社會發(fā)展相結合,融入了歷史、神話、考古、文化、地理、政治、軍事、天文、動植物等多種學科,在此基礎上,闡發(fā)了屬于他個人獨立研究和思考的獨到見解,其治學特點體現(xiàn)了:不茍同,不茍異,不溢美,不溢惡,實事求是,無證不信。他的《楚辭直解》一書,確立了他在當代楚辭學界的地位和影響,他被聘為了中國屈原學會顧問,并被列為二十世紀八大楚辭研究大家之一。
這里,特別想對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多說幾句。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大致可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問世于30年代的《詩經(jīng)語譯》,1934年,他先是興之所至,試譯了《詩經(jīng)》中“國風”部分幾首,發(fā)表于《申報·自由談》等處,此后,一個偶然的因素,觸發(fā)了他的興趣,于是便問世了《詩經(jīng)語譯》一書,由上海太平洋書店出版。第二階段,50年代出版《國風選譯》與《雅頌選譯》,這是他在前一階段單純今譯的基礎上進了一步,對《詩經(jīng)》作品作了較為詳盡的注釋與解析,只是同《詩經(jīng)語譯》一樣,兩部《選譯》沒有包括“詩三百”全部作品,它們分別由古典文學出版社于1957年同年問世。第三階段,80年代集大成的《詩經(jīng)直解》出版,這是先生在前三書的基礎上,經(jīng)過近三十年的努力,奉獻出的一部“詩三百”全部作品的注、譯、解全本,也是他畢生研治《詩經(jīng)》的結晶,此書由復旦大學出版社于1983年出版。2001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又出版了《詩三百解題》,這部近九十萬字的宏著,是《詩經(jīng)直解》的姊妹篇。
總體上看,先生的《詩經(jīng)》研究大致分為上述三個階段,但實際上,他為研究工作所做的各項準備,卻早在青年時代即已開始。那時,他曾有機會寄住于長沙船山學社和湖南自修大學,這使他有機會閱讀、接觸了不少剛傳入中國的西方理論著作,其中有普列漢諾夫的《藝術論》、丹納的《藝術哲學》、摩爾根的《古代社會》、廚川白村的《苦悶的象征》、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等,這些書籍使他眼界頓開,尤其是恩格斯的著作,給他啟發(fā)不小,為他后來解剖《詩經(jīng)》提供了鑰匙。與此同時,在決意研治《詩經(jīng)》后,他又廣泛瀏覽了與《詩經(jīng)》有關的大量書籍,這包括兩個方面:一是與《詩經(jīng)》本身直接相關的,它們是歷代的《詩經(jīng)》注本,先生讀了幾百種,并選擇其中有代表性的本子作了精讀和參酌比照;二是與上古社會經(jīng)濟、政治、語言、文字、地理、歷史、風俗、科技等有關的典籍與研究論著,它們包括歷代重要的史書、叢書、類書,以及現(xiàn)代學者的相關論著,同時還包括歷年出土的考古文物資料。先生對自己的研究風格曾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讀遍世上所有關于這個問題的資料,決不妄下結論。他的這種有目的的廣泛閱讀,為他正式著手研究《詩經(jīng)》打下了厚實的基礎,而他的沙里淘金的治學態(tài)度,使他的研究結論,更能逼近文本的客觀實際,更符合歷史和社會的真實。
正因為如此,先生才對《詩經(jīng)》有了屬于他個人獨到的總體看法,這些看法,既從《詩經(jīng)》本體出發(fā),努力用歷史唯物論作實事求是的全面分析與解釋,也盡可能地汲取與融合了兩千年來包括古人與時賢對《詩經(jīng)》的不同詮釋與見解,而這些都在《詩經(jīng)直解》一書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這也是復旦大學出版社選擇這本書作為先生的代表作予以再版的原因。
對于兩千年來陸續(xù)問世的歷代《詩經(jīng)》注本,先生指出,它們雖然都有參考利用價值;卻也不免門戶之見和宗派情結,給本來就難以“確證”的《詩經(jīng)》蒙上了層層迷霧,使人真?zhèn)坞y辨、不知所從。鑒于此,先生對歷來的所謂今古學派、漢宋學派等作了批判總結,他提出,不管今古文學還是漢宋之學,從《詩》學源流上看,都是“同源異流”,各有所長,也各有所短,我們今人研究《詩經(jīng)》,必須打破這種傳統(tǒng)的門戶宗派之見。先生自己在研究過程中,采取了審慎抉擇的態(tài)度,他將歷代的各派各家,作了爬梳剔抉,從而決定取舍,擇善而從。需要指出的是,與古人及今人各種注本相比,先生的《詩經(jīng)直解》,有著獨特的體式:原詩與譯詩上下并列,便于對照閱讀;譯文力求正確、暢達,努力保存原始風味與民間習氣,不刻求再創(chuàng)造;注釋匯集前人成說,兼采近人新見,博觀約?。唤忸}(“今按”)盡力切近詩本義,扼要評述“詩序”與反“詩序”諸說;“韻部說明”方便讀者了解詩韻。先生之所以如此安排體式,乃是取了歷代注家的長處,又體現(xiàn)了兼顧普及與提高的用心:既使一般讀者借助本書的今譯、注釋,能讀懂、弄通《詩經(jīng)》,大概了解其內(nèi)容與風格特色;又使研究人員省卻了不少翻檢之勞,借助此書可獲得較多資料,便于參酌對照,從中獲得啟示,有助深入研究探討。而且,他的屬于提高部分的內(nèi)容,融匯眾家之長又自稱一家之說,其中不乏精辟論斷,無論寬度與深度,都達到了時代的最高水平,先生研治《詩經(jīng)》的苦心孤詣也由此得以畢現(xiàn)。
毫無疑問,先生是二十世紀《詩經(jīng)》研究的大家,《詩經(jīng)直解》一書的學術價值值得一版再版,供海內(nèi)外讀者認真參閱。
責任編輯: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