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文明、黃茜】一位20世紀的儒者：救國建國、奔走靜思
一位20世紀的儒者：救國建國、奔走靜思
作者：唐文明、黃茜
來源：原載于 南都網(wǎng)
時間：甲午年八月廿七
西歷2014年9月20日
今年8月，《梁漱溟日記》?？眴涡斜臼状斡墒兰o文景出版。日記原稿為梁漱溟現(xiàn)存的全部日記手稿，自1932年起，至1981年止，記錄了梁漱溟從不惑到耄耋之年的整個人生歷程。除重新校訂文字之外，增補了注釋、編制索引、新配插圖，并為每一年日記撰寫了導讀和大事記。
今年8月，《梁漱溟日記》?？眴涡斜臼状斡墒兰o文景出版。日記原稿為梁漱溟現(xiàn)存的全部日記手稿，自1932年起，至1981年止，記錄了梁漱溟從不惑到耄耋之年的整個人生歷程。除重新校訂文字之外，增補了注釋、編制索引、新配插圖，并為每一年日記撰寫了導讀和大事記。梁漱溟在學界成名甚早，1917年被蔡元培先生聘入北大講授印度哲學。1920年左右寫成的《東西方文化及其哲學》，甫一出版便被譯成十幾國文字，使其成為彼時最知名的文化人士。作為文化學者，梁漱溟極其關懷民生社會，作為思想家，他又講求知行合一?！读菏槿沼洝愤€原了這位儒學大家的知與行，學與思。近日，南都記者有幸采訪到梁漱溟次子、年屆86歲的梁培恕先生，通過解讀日記里吉光片羽的記述，折射出一段由學者親眼見證、切膚體驗的矛盾人生、沉重歷史。
鄉(xiāng)村建設“農(nóng)民運動而農(nóng)民不動”
1924年，梁漱溟辭去北大教職，走上了鄉(xiāng)村建設的道路。這個選擇被胡適認為是“發(fā)神經(jīng)”。
據(jù)梁培恕回憶，北伐前夕國內(nèi)的氣氛非?！白蟆?。孫中山“以俄為師”，請了蘇聯(lián)顧問，共產(chǎn)黨又接受第三國際的指令，集體加入國民黨?！懊珴蓶|、周恩來都有國民黨黨籍”。
梁漱溟也在舊交李濟深等人的勸說下由北平來到廣州。雖然廣州的確是一片新氣象，但他發(fā)現(xiàn)，全盤照搬蘇聯(lián)模式，在中國行不通。上層政治要以社會民生做基礎，中國人要找到民族的出路，只能從自己的社會來找。他的想法是要從農(nóng)村做起。
“農(nóng)村保存的老中國元素要比城市多得多。老中國的優(yōu)點要保留，同時西方社會的優(yōu)點也要吸取。他當時想要把西方的科學技術(shù)和他們一部分的民主制吸收到中國來。其他的方面還是尊重中國古老的社會風習。”梁培恕說。
由于其主張為他的學生所支持，梁漱溟先在廣州辦了一個訓練班，訓練農(nóng)村工作人員。這個訓練班比毛澤東的農(nóng)民運動講習所還要早，巧的是二者都將校址定在廣州文廟。
后來由于政治空氣變化，李濟深被蔣介石軟禁，梁漱溟剛剛開始的實驗被迫結(jié)束。隨后，他又到河南南陽參與當?shù)亍按逯螌W院”的建設，直到1930年，“村治學院”隨韓復榘遷往山東鄒平，梁漱溟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也落腳于此。
《梁漱溟日記》是從1932年開始的。那是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創(chuàng)辦于鄒平縣的第二年，院長為梁仲華先生，梁漱溟擔任研究部主任，以教學為主要任務。這段時間日記極為簡略，每日只有寥寥幾字，從中可見作者為了研院初建而四處奔走。
比如，僅7月一個月份，就赴上海三次，赴無錫、南京、天津、杭州各一次。如此輾轉(zhuǎn)騰挪，為的是招募人才，又去四處演講，介紹自己鄉(xiāng)村建設理論。
1933年，梁培寬、梁培恕隨母親也來到鄒平定居。梁培恕告訴南都記者，在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有兩派人，一個是河南派，一個是支持梁漱溟。“河南派實干起家，是槍桿子打出來的天下。他們總想鄉(xiāng)村建設就應該把農(nóng)民武裝起來，把土豪干掉。我父親又太理想化，他覺得所有的改變，都要在人身上扎根，才是真的改變。如果只是改了外貌，穿上西服，打上領帶，難道就是洋人了嗎？”
梁漱溟認為，農(nóng)村的改造要從教育入手。而他教育的對象，并非黃發(fā)小兒，而是農(nóng)村里扛大梁、管真事兒、做決定的中年人。如果這群人贊同鄉(xiāng)村建設，底下的事就好辦了。此外，他也反對以行政手段命令農(nóng)民，認為一切行動都需自發(fā)自愿。
然而，鄉(xiāng)村建設運動的結(jié)果卻令人扼腕。生產(chǎn)相關的改革容易行得通。農(nóng)民以前不知道種棉花，種了棉花后收入增加了，便紛紛要種棉花。其他的方面，梁漱溟真正熱心的社會改造，農(nóng)民要么漠不關心，要么根本抵制。梁漱溟沮喪地總結(jié)說：“農(nóng)民運動而農(nóng)民不動”。
“后來他跟毛澤東說起來，毛澤東就說你這條路根本沒走對。你要用土改他就動了。最容易使一個人感興趣，在行動上起作用的，是經(jīng)濟力量，是利益。這是一個太淺的道理。”
20世紀40年代，共產(chǎn)黨在農(nóng)村實行土改，以“斗爭”的方式，取得了積極的效果。但土改后不久，接著又搞公社化，把土地從農(nóng)民手里奪回。
“毛的這條路一度看起來很成功，最后還是不行。不行的結(jié)果，后來就有了鄧小平的改革開放。現(xiàn)在說改革開放如何好，其實也是發(fā)動最原始的動力。經(jīng)濟，看得見的實際好處，最能打動人心?！绷号嗨≌f。
梁漱溟關于鄉(xiāng)村建設運動時期的日記從1932年起，至1937年止。鄉(xiāng)村建設運動隨著日軍侵華而告終。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呂新雨研讀《梁漱溟全集》已有十年，她認為，鄉(xiāng)村建設是梁漱溟一生最主要的事功。呂新雨回憶：“1987年12月25日，梁漱溟先生最后一次公開演講。他說‘我不喜歡哲學’，救國是第一大問題。我一生主要是做鄉(xiāng)村運動，沒有想到自己被看成是學者?！?/p>
“梁漱溟先生的鄉(xiāng)村建設最后是失敗的，日本人一來，他的鄉(xiāng)村建設就垮掉了，校長都被老百姓槍殺了，對于梁漱溟先生的打擊特別大?！?/p>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他在兩個層面作戰(zhàn)，比如他批判胡適先生，同時又批判共產(chǎn)黨，他覺得共產(chǎn)黨鄉(xiāng)村革命這一套也是對鄉(xiāng)村的破壞，中國近代史就是中國鄉(xiāng)村破壞史。他是一個抱著天下觀的儒家，但是他做了一輩子的事是要救國、建國?！眳涡掠暾f。
國共斡旋 毛澤東“將來太遠，可以不必說”
1938年起，梁漱溟開始為國共兩黨的團結(jié)奔走。是年初，梁漱溟赴延安會見中共領導人。這一年的日記很簡略。
訪問延安之后，梁漱溟于1月25日返西安，29日離西安，30日到開封。5月5日去曹州，應聘為第三戰(zhàn)區(qū)戰(zhàn)地黨政委員會委員。每日到司令長官部與李宗仁晤談，如是者近月。
說起抗戰(zhàn)時期的國共聯(lián)盟，梁培恕認為：“內(nèi)戰(zhàn)結(jié)束之后才有的抗日。中國人還在互相打的時候怎么抗日呢？在紅軍從江西蘇區(qū)離開進入長征的階段，他們喊了一個口號，‘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這是很有感染力的。大家同是中國人，所以國民黨不應該打共產(chǎn)黨?！?/p>
“這個口號再引申一下，中國人不打中國人，那應該打誰呢，打日本人。當?shù)诙湓捯驗椤靼彩伦儭蔀槭聦嵉臅r候，日本人覺得不能再等了，因此有了‘七七事變’。”梁培恕說。
“這時候，我父親有了一個想法，即中國人最大的問題初步得到了解決。這個最大的問題就是國家不統(tǒng)一?，F(xiàn)在既然有了共同綱領，有了政治上的互相承認，還應該對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中國有一個共識。他1938年去見毛澤東就是為了這件事情，如何鞏固現(xiàn)在的團結(jié)，如何展望將來。”
而毛澤東的回答是：“將來太遠，可以不必說?！?/p>
梁漱溟去延安，是要觀察中共是不是真正地放棄了內(nèi)斗?！八吹慕Y(jié)果是，大體上是真實的，恐怕從遠處看還是不行。對于蔣和毛來說，他們心里始終有一個問題，現(xiàn)在我對你如何，將來我又會對你如何。因為他們彼此為敵太久了，這個問題在心里趕不掉的?！绷号嗨≌f。
呂新雨也認為，從梁漱溟的鄉(xiāng)村建設理論過渡到他的鄉(xiāng)鎮(zhèn)思想，這其間的勾連和轉(zhuǎn)折沒有得到足夠的研究?！八卩l(xiāng)村建設失敗之后，介入中共和國民黨的談判斡旋。他強調(diào)是團體的思想而不是黨派思想，他反對用黨派代替團隊。軍閥混戰(zhàn)屬于現(xiàn)代性的問題，不是封建主義的問題，他覺得中國最大的問題是需要整合，所以他討論革命黨和一黨的論述，這是他三四十年代特別重要的思想?！?/p>
1939年初，梁漱溟由四川大后方偕友五六人到前線皖、蘇、豫、魯、冀、晉各省，進出于敵后游擊區(qū)域約八個月。同行者有黃艮庸、王靖波、王福溢、李建三、翟茂林、張蔭平等。梁漱溟當時未記日記，日后根據(jù)回憶整理出的《敵后游擊區(qū)行程日志》，讀起來像戰(zhàn)地小說般精彩。
比如在行軍路上為躲避敵人襲擊與村人同避入洞穴一段：
“聞石人坡方面槍聲大作，知是接觸開火。不敢怠緩，出村向東北一高山攀登……洞內(nèi)幾已人滿，見我等異鄉(xiāng)人物，指點隱于最后。此時前后各山頭敵我兩軍漸集，不久開火，各種槍聲、炮聲、炸彈聲、飛機聲震耳?！钡诙欤瑪澄译p方早七時許復又開火?！叭齼蓴橙讼律剿阉鳎瑑纱谓?jīng)洞外走過，卻不入內(nèi)探視”。真是命懸一線，驚險至極。梁漱溟晚年回憶此次敵后之行，說此乃踐行了時人常說的“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呂新雨亦提到梁漱溟在香港脫險之后給長子梁培寬的家信：“他當時說，飛機在轟炸，特別危險，但他覺得自己不會有問題，他說儒學是需要他去做的，‘中國的大局乃至于建國工作都需要我，我不能死?！?/p>
“梁先生作為一個儒家大家，一直把自己的生命和這個時代最大的政治運動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我們今天理解儒家思想很重要的基石?！眳涡掠暾f。
“文革”掃街 一拳頭打在棉花上
“雅量之爭”之后，梁漱溟被當局有意無意雪藏。1966年“文革”開始，8月24日，梁家被抄。梁漱溟在致友人書信里寫道，“遭遇不可謂不慘”，“內(nèi)人被打……脊背血透內(nèi)衣”，“我未被打而亦被罰跪一次”。
梁培恕回憶道，是日，“父親打電話叫我回去。我回去一看，整個院子里，已經(jīng)沒有地方可以踩，全是東西。沒有地方下腳，一下腳不是踩到一本書，就是踩到一個碗。整個家被徹底地翻了個個兒。”
“紅衛(wèi)兵都不是我們家附近中學的，是一個很遠的中學里來的。他們怎么找得到梁家呢？除非有人指示。抄家也不是紅衛(wèi)兵在抄，而是來了一輛卡車拉走的。”梁欽寧說。
而梁漱溟對待紅衛(wèi)兵抄家之事，甚至對待被罰站打掃街道廁所等等，毫無怨氣，顯得極其服膺柔順?！八桓t衛(wèi)兵硬碰硬，這就像一個拳頭打在了棉花上?！绷簹J寧說。
“8月26日星期五，早起監(jiān)督勞動，掃街道廁所。”“8月27日星期六，早起監(jiān)督勞動，掃街道。因開燈失眠”。掃街道被他當成了“日課”。
他的柔順到了什么程度？為了如廁時忘記關門，被女學生詬病，當晚深刻反省，寫了一封檢討悔過書交出去。
梁欽寧至今還記得多年后自己跟爺爺?shù)膶υ??！拔艺f，爺爺，紅衛(wèi)兵抄你的家，你生氣嗎？爺爺說，不生氣。我感到奇怪，為什么不生氣？爺爺說，都是一幫十五六歲的孩子，跟他們生什么氣？”
唯一不能忍受的是自己未完成的書稿(《人心與人生》前七章等)被人抄走。為此，梁漱溟致信毛主席說：“如不發(fā)還抄沒之未完成書稿”，“無異宣告我的死刑”。
事實上，在“文革”時期“無一書在手”可資參閱的情況下，梁漱溟全憑記憶，寫成了《佛儒異同論》。之后，又相繼完成《中國———理性之國》、《自述早年思想之再轉(zhuǎn)再變》、《衛(wèi)西琴傳略》、《東方學術(shù)概觀》等。1975年，其最重要的著作《人心與人生》脫稿。
另一件讓他感到窩心的事，大概是培寬、培恕二子的被迫疏遠。“10月4日，原期恕兒送線褲來，遲至晚間乃得其來信(給紅衛(wèi)兵的)，說他的機關文化革命小組認為不適當，不能來?！?/p>
“在‘文革’時期的中國，只有兩種人，革命的和反革命，一再說沒有中間路線。如果不劃清界限，就是反革命，但我們又不是。所以我們當時做的是，既劃清界限，又不違背人情。但是因為你在劃清界限，有些事情看起來就是違背人情。比如，我不能像以前一樣每個星期去看他。去了，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一說說好幾個小時?！绷号嗨≌f。
“后來我們采取的方式是，父親可以來看孩子，帶著小孩出去逛公園，以此消除他的煩悶。”梁培恕說。在梁漱溟隨后的日記里，提到孫兒的時間愈加多起來，不僅是老人溺愛孩童，更是背后有區(qū)隔父子的隱形的政治高壓在。
修身習靜 時時刻刻警省自覺
如果不用心，很容易將《梁漱溟日記》看成一條條“流水賬”，每日不過是早起、打拳、散步、如廁、買點心、聽廣播、讀《參考消息》、寫稿有所得無所得、挈東兒劃船，如此等等。
“這和寫日記的人個性有關，也與他寫日記的目的有關?！绷号嗨≌f，“蔣介石的日記，聽說非常充實，每天發(fā)生什么政局上的事情，外交上的事情，他都記到日記里了。以至于現(xiàn)在有人把它當作歷史來讀。假如茅盾、郁達夫?qū)懭沼洠质且粋€樣子。我想可能文學家寫日記，感性的東西比較多?！?/p>
“對我父親來說，他的特點就是考慮國家的事，以及儒家的修身功夫。你從他的日記里能夠找到一些零碎的證據(jù)。”
此外，《梁漱溟日記》增補的注釋主要由梁漱溟長子梁培寬和次子梁培恕撰寫。大事記則由梁培寬先生執(zhí)筆。責編何曉濤說，之所以采取如此細密的體例，是因為“梁漱溟先生日記本為個人備忘之用，字句簡短且多省略，加之部分年份的日記散失嚴重，讀來令人費解之處不少，故有必要勾勒梁漱溟先生當年主要活動，并對一些事件的來龍去脈有所交待”。
1956年對梁漱溟來說是轉(zhuǎn)折的一年。梁漱溟曾說：“我是既好動又能靜的人。一生之中，時而勞攘奔走，時而退處靜思，動靜相向，三番五次不止。”1956年正好是“退處靜思”的一個開端。
“他完全從過去的生活里脫離出來，重新開始了以后的生活。以后就是全力寫書，國家的事情不管了，人家也不讓他管，他也不管了。這一年他三次去北戴河，一次去香山，都是去習靜?！绷号嗨≌f。
習靜的習慣是從早年就有的，到了1956年達到密集狀態(tài)?！傲曥o我們普通人以為就是打坐，但是在日記里看，也可以躺著做。這個功夫到家的時候，死可以坐著死，可以站著死，甚至可以頭朝下倒著死?！绷号嗨≌f。
梁漱溟早年習佛，一生都受佛家的影響。在他的日記里常有茹素、抄經(jīng)、誦經(jīng)的記載。雖然后來致力于儒教，與熊十力、馬一浮并稱“新儒家現(xiàn)代三圣”，卻并沒有放棄佛家對于宇宙、人生的看法。
“他始終認為那是最對和最高的。但是，這種最對和最高，在人類當中只有極少數(shù)能領悟和實踐。任何正確的、好的學問，如果絕大多數(shù)人做不到，那就還不到用它、學它的時候?？梢哉f這就是群眾觀點，他是真正的關心人民。由佛入儒，他是在遷就眾生?！?/p>
“雅量之爭”寫了檢討，卻無人要看
梁漱溟與彼時中共最高領導人毛澤東之間的關系，一直是學界關心的話題。
“1949年新中國成立對梁先生的沖擊非常大，他原來預料毛澤東不可能成功，新中國成立之后他寫了一本沒有完成的書《建國之路》，在書里深刻反省共產(chǎn)黨的成功。他曾說共產(chǎn)黨是一個鍛造出來的黨，有點像基督教。新中國成立之后他反思說，共產(chǎn)黨鍛造了一個階級，農(nóng)民階級是非常紀律嚴明的階級，完成了建國大業(yè)，這是他對毛澤東非常佩服的地方?！眳涡掠暾f。
在《梁漱溟日記》里，提到毛澤東單獨約見有兩次。第一次是在1950年9月23日，“文化研究所稿寫成……晚九時毛約談?！?/p>
第二次則是在梁漱溟參觀土改歸來不久，1951年9月5日，“毛主席約夜飯談話，章乃器在座。”談話的內(nèi)容收入《追記在延安北京迭次和毛主席的談話》(《梁漱溟全集》卷七)。
1953年，借住頤和園兩年多后，梁漱溟一家移居小銅井一號，此處環(huán)境清雅靜謐，梁漱溟一住就是十五六年。開頭的生活頗有雅趣，每日早起到公園散步，在院內(nèi)培育植株，與友人往來談儒，并學習俄文。
到了九月，平地突起波瀾。9月8日至18日，中央討論過渡時期總路線，召開兩次會議：8日至11日為全國政協(xié)常委擴大會，12日至18日為中央人民政府委員全體會議。
在9月11日的會上，梁漱溟發(fā)言表示，如今的建設重點在工業(yè)，而工人和農(nóng)民的境況有“九天九地”之別。過去農(nóng)民與共產(chǎn)黨親如一家人，今已不存在此形勢。
梁漱溟的發(fā)言引起毛澤東不滿。9月12日，毛澤東在講話里批判梁漱溟“不同意黨的過渡時期總路線，以為農(nóng)民生活太苦，要求照顧農(nóng)民”。9月17日，周恩來亦作長篇發(fā)言，認為“梁漱溟的反動是一貫的”。
根據(jù)梁漱溟所撰《事情》一文，9月18日開會，梁漱溟登臺講話：“我根本沒有反對總路線，而主席卻誣我反對總路線。今天我要看看毛主席有無雅量收回他的話?！泵飨瘏柭曊f：“告訴你，我沒有這個雅量?！?/p>
《梁漱溟日記》里大致記下“雅量之爭”來龍去脈?！?日，周恩來報告過渡時期總路線”，“9日，周于散會時特意致意希望明日發(fā)言，允之”，“10日，午后懷仁堂上發(fā)言人甚多，當告周如無時間即不發(fā)言，改用書面陳述，周答將延會一日”“11日，午后大會上予發(fā)言，提三問題，周似未能接受(李書誠、章伯鈞略有所言)”。
梁漱溟的孫子梁欽寧指出，一開始，梁漱溟并沒有必須發(fā)言的念頭，是周恩來督請他一定要發(fā)言，并將大會延長一日?！氨藭r中共剛剛開完兩個月的中央經(jīng)濟工作會議。我爺爺?shù)陌l(fā)言無疑是打橫炮。”
日記所記：“13日，晚七時晤毛、周，對于我發(fā)言意旨所在根本沒有弄清，且氣不順?！比绱遂w延到17日，周恩來發(fā)表長篇講話“追問(我)過去政治行動。毛隨時插言，有所表示?！薄?8日，午后大會發(fā)言被阻止。會上決定我的問題交付全國委員會。”
“如果想知道大概，光是日記不夠，還至少要看《卷七》里相關的東西。這里面有很多政治上很微妙的事情?！绷号嗨≌f。
“舉個例子，1953年的會上做了個決議，要我父親寫檢討。在決議之后，父親說我要請假，來思考自己的錯誤。然后，當時的統(tǒng)戰(zhàn)部秘書長李維漢回信，說不存在請假的問題，今后一切照常。原來給你的政治待遇還是一樣，工資一樣，開會、請吃飯，所有都不變。你來不來是你的事。從共產(chǎn)黨這方面來說，沒有刻意與過去有所區(qū)別?！?/p>
“會上決議要寫檢討，他也覺得自己有錯誤。他的錯誤不是反對過渡時期總路線，而是對待國家領導人的態(tài)度不好。他寫完檢討之后，問政協(xié)，我的檢討寫好了，什么時候開會宣讀呢？得到口頭回答，暫緩，不著急。過幾個月，問了三次，都不著急。后來他就沒有再問第四次。決議要寫檢討，但是檢討寫了之后，無人要看。”梁培恕說。
專訪清華大學哲學系副主任唐文明
梁漱溟身體力行更新儒學，是為了給中國尋找出路
南都：作為新儒家早期三大代表人物之一，梁漱溟在儒學方面具有怎樣的學術(shù)成就？他的新儒學核心思想是什么？
唐文明：梁漱溟取得的學術(shù)成就是巨大的，在現(xiàn)代儒學史和現(xiàn)代思想史上的影響也是巨大的。他坦言自己的所有思考都是緊扣中國問題而展開的。在新文化運動期間，他提出了著名的東西文化論，在當時一片徹底反傳統(tǒng)的喧聲中獨樹一幟。1930-40年代，他基于鄉(xiāng)村建設的實際經(jīng)驗，依據(jù)他所理解的周孔之教的文化精神，提出中國社會的特點是“倫理本位，職業(yè)分途”，顯示出他極強的理論洞察力。1949年以后，他站在自己所理解的儒家立場上對中國社會主義道路的解讀非常獨特，在現(xiàn)在仍有非常重要的參考意義。概而言之，他比較重視宋儒所講的“仁者渾然萬物一體”的義理和體驗，并盡力將“仁”的義理貫徹到他對中國的社會、文化、政治、經(jīng)濟問題的思考中。
南都：梁漱溟在上世紀30年代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與其儒學思想有何關系？
唐文明：梁漱溟是個非常注重知行合一的人。正因為如此，他在北大待了幾年以后，就毅然決然地辭職，走上了鄉(xiāng)村建設的道路。這個選擇被胡適認為是“發(fā)神經(jīng)”。梁漱溟非常認可科學、民主的價值，也篤信儒學對于現(xiàn)代中國有至關重要的意義，所以他想找到一條將儒學的價值與科學、民主相結(jié)合的道路，從而找到解決中國問題的道路。他的鄉(xiāng)村建設運動就是帶著這樣的動機展開的。也正是在這種接地氣的實踐活動中，梁漱溟深化了自己的認識，比如，至少到1931年前后，他明確意識到，國權(quán)不立是中國鄉(xiāng)村社會不能健康更新的一個極重要的政治原因。在他看來，既然中國的社會是靠周孔之教的文化精神組織起來的，那么，要解決現(xiàn)代以來的中國問題，就必須直面現(xiàn)代而開展出一種更新了的儒學。這個思路在新文化運動以來的新儒家那里頗具代表性，雖然各自的思想脈絡又有具體的差異。因此，我建議用“文化更新主義”來概括他們的思想傾向，而不用學界過去常用的“文化保守主義”這一稱呼。
南都：梁漱溟、熊十力和馬一浮都是由佛學入儒學，佛學和儒學之間是否存在某種關聯(lián)？
唐文明：三人都由佛學轉(zhuǎn)入儒學是個非常值得注意的思想史事件。理解這個事件應當注意到至少有兩點：其一，如果說儒學的現(xiàn)代性面臨著很多問題和困難的話，那么，佛學的現(xiàn)代性則要輕松得多；而佛學與現(xiàn)代性、乃至后現(xiàn)代性的親和性使得佛學能夠在古今變革的端口充當儒學現(xiàn)代轉(zhuǎn)換的接引者。其二，佛學———特別是唯識學———與西方近代哲學———特別是知識論———的親和性使得佛學能夠在中西易勢的處境中充當思想會通的理論工具。當然，這兩點能夠成立的前提恰恰是佛學與儒學之間存在的某種關聯(lián)。這種關聯(lián)是歷史地建立起來的：一方面，佛教因充分吸納、消化儒學的價值觀念而中國化，產(chǎn)生了中國化的佛教；另一方面，儒教因積極回應佛教的挑戰(zhàn)并在佛教的影響下產(chǎn)生了宋明時代的新儒學。這是中國文化史和世界文化史上關于文化交流和文化創(chuàng)新的一段了不起的佳話。
南都：新儒家現(xiàn)在已經(jīng)發(fā)展到第三代。杜維明、余英時等人的儒學思想與第一代新儒家有何不同？
唐文明：第三代新儒家與他們前輩的思想進路和思想傾向具有很強的連續(xù)性。不同主要在于他們的視野發(fā)生了變化。如果你觀察一下就可以看到，相比于第一代新儒家，第二代新儒家對佛學的借助就很少了，而是直接從西方哲學的比較性視野展開他們的儒學論述，因為新儒家面對的一個核心問題是中西問題。第三代新儒家借助的西方思想資源更多，不像前兩代大都緊扣中國問題，因而他們也更突顯了儒學的宗教性。但遺憾的是，這種突顯還僅僅是義理層次上的，基本上沒有擴展到制度層面的思考。
責任編輯：姚遠
【上一篇】??【方朝暉】核心價值與文化無意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