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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夢芙】為往圣繼絕學,啟來軫以通途——饒宗頤先生之儒家思想與人文精神

欄目:思想探索
發(fā)布時間:2013-02-04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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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夢芙

作者簡介:劉夢芙,1951年生,安徽岳西人?,F(xiàn)任安徽省社會科學院文學所研究員、安徽省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安徽大學兼職教授、首都師范大學中國詩歌研究中心兼職教授、安徽師范大學中國詩學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幼承庭訓,習作詩詞,中年師事中央文史研究館著名詩詞家孔凡章先生,并向繆鉞、施蟄存、錢仲聯(lián)諸前輩學者問學。已發(fā)表詩詞千余首,獲各種全國詩詞大賽一、二、三等獎十多次,出版作品集《嘯云樓詩詞》等。主持并完成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近百年名家詩詞及其流變研究”,出版多種論著。編有《二十世紀中華詞選》、《中國現(xiàn)代詞選》等,主編、??倍兰o詩詞各類文獻叢書六十余種。

     
     
     
     
    為往圣繼絕學,啟來軫以通途
    ——饒宗頤先生之儒家思想與人文精神
    作者:劉夢芙
    原載:2007年第五期《孔子研究》
    
     
    
    【提  要】饒宗頤先生之經(jīng)學、史學、文學研究與詩文創(chuàng)作皆以儒家思想為根本,擴展為天地四方之學,融貫古今,學通于藝,深涵高貴之人文精神,為中華民族文化復興作出卓特貢獻。饒先生之思想品格,堪為典范,有待深入研究,開創(chuàng)儒學之新局面。
    
    【關鍵詞】饒宗頤  儒家經(jīng)學  史學  文學  人文精神
    
     
    
    一、引  言
    
    2003年,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印行《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十四卷二十冊,都一千四百余萬言(以下簡稱《文集》),洵學苑文林之絕大著作也??蜌q余幸得曾楚楠先生之助,購自香江,寶氣珠光,輝耀斗室。開卷瀏覽,萬象森羅,百靈騰躍,諸如甲骨、簡帛、金石、敦煌曲譜乃至域外奇文異字之考論,門外人如睹天書,安能識其堂奧;略知一二者,經(jīng)史與集部詩文而已。饒先生之學茫無際涯,然余感受最深者,先生治學之思想根源實在儒家,立身處世之精神品格上承歷代圣賢,窮且益堅,變而后大,故能宏開新域,勇拓通途。十余年前,筆者曾承先生寄贈《選堂詩詞集》,諷誦之余,撰《論<選堂樂府>》一文,刊于先生主編之《華學》第七輯,尚未為探本之論。故本篇蠡測管窺,參稽《文集》,闡析先生經(jīng)學、史學、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中蘊涵之儒家思想、人文精神。述此心得,不無謬誤,博雅君子幸有以教之。
    
     
    
    二、《經(jīng)學昌言》之卓識遠見
    
     夫吾國之典章學術,經(jīng)尼山刪訂,集上古三代之大成,施禮樂詩書之教,王官之學散在民間,開晚周諸子爭鳴之新局,西哲雅斯貝爾斯所謂“軸心時代”
    
    是也。秦皇混一四海,坑儒焚書,此后兩千余年君主專制相沿不變;而漢武獨尊儒術,儒家之思想學說乃漸成華夏文化之主流,雖釋道二氏代興于漢唐,兼以夷狄紛侵,蒙滿入主,終亦與儒家同化。綱常名教為帝王所用,陽儒陰法,戕害萬民,奪天下之公為一家之利,世人詬之固是;然儒門道德人文之教為民族凝聚和諧之本,豈可毀哉!降及晚清,閉關鎖國,列強交侮,國勢垂危,維新派與革命家接踵而起,帝制遂土崩瓦解,易以共和。而軍閥竊據(jù),魯難未已,“五四”期間激進者張民主科學之旗,以專制之罪歸獄于儒家,抨擊不遺余力,昆岡火烈,玉石俱焚。壁壘既除,歐西之思想學術遂風行于知識界,縱有護持儒學者奮力以爭,亦難挽狂瀾于既倒。人心紛亂,政局更糜爛不堪,內(nèi)戰(zhàn)未休,東倭入寇,神州板蕩,萬井流離,斯則饒先生誕生前后之時世也。
    
    先生遭逢叔世,所幸者海濱鄒魯之鄉(xiāng),韓文公遺澤猶存,未為通都大邑之風氣所染。先生幼承庭訓,讀書于天嘯樓中,寢饋經(jīng)史;又多蒙鄉(xiāng)前輩薰沐,儒家之學已厚植根基。不幸尊人早逝,先生孝思不匱,紹乃翁之業(yè),著《潮州文藝志》二十卷,其慎終追遠之心,上接千古,鄉(xiāng)邦文獻,賴以傳揚。先生弱冠之年即丁國難,播遷于瑤山;輾轉飄零,棲止于香島,世換滄桑,而為學未嘗有輟。特立獨行,艱難求索,誠如朱維錚先生所贊:“淡泊守智,屏祿利于身外;熱腹育人,延華學于一脈?!瓰樘斓厮姆街畬W,固庵奇勝定庵而尤正;索中印梵藏之奧,選堂博逾觀堂而益精?!保ā督堊陬U學術館記》)。然則先生為“天地四方之學”,自有核心,統(tǒng)領之宗,即在儒門經(jīng)義。觀夫儒學大師馬一浮首創(chuàng)“六藝該攝一切學術”之說,言六藝“統(tǒng)諸子”、“統(tǒng)四部”、“統(tǒng)攝于一心”、“西來學術亦統(tǒng)于六藝”;六藝本身亦互攝:“華嚴家有帝網(wǎng)珠之喻,謂交光相羅,重重無盡,一一珠中遍含百千珠相,交參互入,不雜不壞?!恃浴对姟穭t攝《禮》,言《禮》則攝《樂》,《樂》亦《詩》攝,《書》亦《禮》攝,《易》與《春秋》亦互相攝,如此總別不二,方名為通”。[1]饒先生與馬翁同為通儒,治學門徑略似,惟疆域更為宏敞耳。以六藝之道融貫中外古今,泯天人之界、新舊之跡,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非深于圣學者曷克臻此?惜馬翁早逝,否則當與饒先生莫逆于心,相視而笑也。
    
    先生《文集》卷之四為“經(jīng)術、禮樂”,首列《經(jīng)學昌言》,分論殷周《易》學、《書》學、《詩》學、《禮》學、《春秋左傳》以至宋明理學與經(jīng)學,上下三千年,為文三十四篇,以廣博縝密之考據(jù)闡發(fā)精深之義理。其次為《古樂散論》,考論古樂器、樂律、樂教、琴學與琴史、詞學與音樂、敦煌《悉曇章》與琴曲,下及明代南曲樂譜與戲文,凡十五篇,重點皆在于“樂”。其三為《隨縣曾侯乙墓鐘磬銘辭研究》,冶古文字與古樂律、天文之考證于一爐。先生之經(jīng)學研究成果集中于此卷,六藝兼通,尤以《經(jīng)學昌言》遍涉群經(jīng)與儒學源流宗派,有涵蓋乾坤之氣象。而開篇《新經(jīng)學的提出——預期的文藝復興工作》,最見先生之高瞻遠矚,令人感發(fā)興起。此文乃2001年11月2日于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論壇之發(fā)言,先生“充滿信心地預期二十一世紀將是我們國家踏上一個‘文藝復興’的時代”,“可以考慮重新塑造我們的新的經(jīng)學”,并指出:
    
    “經(jīng)書是我們的文化精華的寶庫,是國民思維模式、知識涵蘊的基礎;亦是先哲道德關懷與睿智的核心精義,不廢江河的論著。重新認識經(jīng)書的價值,在當前是有重要意義的?!?
    
    “‘經(jīng)’的重要性,由于講的是常道,樹立起真理標準,去衡量行事的正確與否,取古典的精華,用篤實的科學理解,使人的文化生活,與自然相調(diào)協(xié),人與人間的聯(lián)系,取得和諧的境界。經(jīng)的內(nèi)容,不講空頭支票式的人類學,而是實際受用的有長遠教育意義的人智學?!?
    
    “經(jīng)書對現(xiàn)代推進精神文明的建設,有積極性的重大作用?!宄J呛芷匠5牡览恚侵v人與人之間,互相親愛,互相敬重,團結群眾,促進文明的總原則。在科技領先的時代下,更當發(fā)揚光大,以免把人淪為物質(zhì)的俘虜?!盵2]
    
    “古經(jīng)典舊本子的出現(xiàn)與整理,是弘揚我們的民族精神和先進文化的光輝,培養(yǎng)我們對過去知識的新的理解。我們對古先文獻不是不加一字的不給以批判,而是要推陳出新,與現(xiàn)代接軌,把保留在歷史記憶中前人生命點滴寶貴經(jīng)歷的膏腴,給以新的解釋?!?
    
    先生進而指出西方文藝復興乃人文主義之產(chǎn)兒,其考古工作發(fā)揮決定性作用。而吾國近半世紀以來出土文物之豐富與夫考古所得之成績,與西方可相匹敵,“如果自己不做,亦有人家為之越俎代庖,所以我們不能不急起直追”。“自大與自貶都不必要的,我們的價值判斷似乎應該建立于‘自覺’、‘自尊’、‘自信’三者結成的互聯(lián)網(wǎng)之上,而以‘求是’、‘求真’、‘求正’三大廣闊目標的追求,去完成我們的任務。”先生贊成季羨林先生多年倡導之天人合一觀,且釋為“天人互益”,“一切的事業(yè),要從益人而不損人的原則出發(fā)并以此為歸宿”;“‘益’是積極而富建設性的觀念”。[3]
    
    學界周知,季羨林先生論說東西方文化,謂西方科技數(shù)百年來之發(fā)展,已產(chǎn)生種種問題,自然環(huán)境遭嚴重破壞與污染,人與人、國與國之間仇視殘殺,惡勢力橫行,長此以往,人類與地球必將同歸于盡。因此必需以東方文化“天人合一”之觀念濟西方文化之窮,雙方取長補短,以達和諧,人類前途方有希望,此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說[4]。知識界于季先生之主張,支持者固多,譏嘲者亦不乏其人。而近年民間發(fā)起讀經(jīng),以儒家典籍施教于兒童,亦頗遭非議,責讀經(jīng)為“封建主義沉渣泛起”、“復古倒退”云云[5]。實則諸多批判者仍不脫“五四”以來二元對抗之西式思維,于吾國汗牛充棟之經(jīng)籍殊乏切實深入之研究,惟以批判代建設,師法歐美,亦步亦趨,如影隨形,適成“殖民化”心理而已。饒先生久居香港,數(shù)十年間親歷亞歐美諸國,通英、法、德、日語及梵文、巴比倫文、希伯來文,視野宏闊,于東西方文化皆知己知彼。立足點雖在中國傳統(tǒng),但絕非妄自尊大,與昔時抱殘守缺、盲目排外之老輩不可同日而語。先生以不卑不亢之心態(tài)與清明之理性平章學術,展望新世紀中國之文藝復興,必以考古釋經(jīng)為基礎,以“求是”、“求真”、“求正”為目標,立論正大,堅不可移。近百年來吾國屢遭浩劫,元氣凋傷,固有政治體制與社會革命之種種原因,然知識界之偏激浮躁,輕棄家珍,長城自毀,豈無應負之責哉!撥亂反正后國家于文化廢墟中艱難崛起,吾人實應痛定思痛。欲樹立民族之自信心,重建文明,舍卻數(shù)千年優(yōu)秀人文傳統(tǒng)之根基,一味馳心外騖,必蹈覆轍。當如饒先生之博學篤行、慎思明辨,通歐亞之郵,取中和之道,繼往開來,綜合創(chuàng)新,方為正軌也。
    
    《經(jīng)學昌言》中系列論“禮”之文,有《史與禮》、《殷禮提綱》、《<春秋左傳>中之‘禮經(jīng)’及重要禮論》諸篇,考釋甲骨與簡帛,兼參群籍,闡明“史以禮為綱”、殷代卜辭中祭禮賓尸之義、《春秋》為禮義之大宗,是經(jīng)而非史,多方論證以禮立國之重要性[6]。而《釋儒——從文字訓詁學上論儒的意義》一篇,先引章太炎說儒為“方術之士”及胡適釋“儒”之本義為“文弱迂緩”,再博考群書,以文字訓詁之方法為“儒”正名,糾章、胡之誤。據(jù)先生之精密考證,“術”字應取其通義,訓為“道”或“藝”,則《說文》所稱儒是術士,乃泛指‘有道義之人’,并非“術教”或“方術”之士。而儒有“君子儒”與“小人儒”之分,孔子諄諄告誡子夏,勉其“為君子儒,勿為小人儒”,修己安人,濟時濟世。專主“柔弱”者乃老子,儒家并不以柔立教,孔子主中道,剛柔兼濟?!叭濉敝枴叭帷?,詞意并非柔弱迂緩,而是“安”,是“和”?!叭伺c人間的相安,有待于禮來維持;人與人間的和諧,有待于樂來調(diào)節(jié)。禮樂二者,是求安的最好工具,所以儒家非常重視”?!爸袊鴶?shù)千年歷史的綿延,可說是靠著‘安’這一觀念的維系?!病娜松^是中國民族融合與團結的核心力量,是中國文化真精神的流露。這無疑地應歸功于儒家思想之所孕育”?!叭寮覍Α病淖非?,是一個很正常而又有價值的人文思想。這個合理而美滿的希冀,其實該是人類生存的共同鵠的?!盵7]饒先生此文,大力破除近代以來學術界對儒家之成見,指明“安”、“和”為中國文化之真精神,且具有普世價值,可謂撥云見日。先生倡言吾國文藝復興,必先建立經(jīng)學,重釋經(jīng)典,上述諸文即最佳示范也。
    
    《易》為六經(jīng)之首,數(shù)千年來非但影響吾國知識精英,百姓亦日用而不知。張岱年先生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乃中華民族之基本精神。據(jù)今人研究,科學界如電腦之二進制;物理學之量子論、相對論、規(guī)范場理論、超弦理論;生命基因遺傳之六十四組密碼,皆為《易》所涵。誠如此,可謂《易》道廣大,無所不包,照耀三才,暉麗萬有矣。饒先生遍治群經(jīng),深明《易》理,諸如履霜凜冰、疾行敬德之憂患意識,剛柔相推、陰陽轉化之辨證思維,彌綸天地、通貫萬物之宇宙觀,生生不已、開拓日新之創(chuàng)造性,皆渾融于先生著述中。先生之經(jīng)學研究,內(nèi)涵深博,茲舉其犖犖大者,以見先生思想之根本,宗廟之美,百官之富,有待于多方探索也。
    
     
    
    三、《春秋》之筆,歷史之秤
    
    饒先生云:“盈天地間之一切資料,無非史也?!薄段募肥木?,自首卷“史溯”乃至第十三卷“藝術”,皆廣義之史,末卷為駢散文、詩詞創(chuàng)作,亦文中有史、詩中有史。茲則專論先生治史之宗旨,乃上承先圣,非同時下考古家與史學家只知文物史料,而昧于義理也。《文集》卷之六,分上下兩冊,上冊《國史上之正統(tǒng)論》乃先生力作,蜚聲海外。是書由兩大部分組成:先為“通論”,合“結語”共十三章,評章百氏,考鏡源流,褒貶是非,自抒胸臆;再錄歷代有關“正統(tǒng)論”之文獻,網(wǎng)羅宏富,先生加以“按語”,抉隱闡微,精義絡繹。在分論歷代“正統(tǒng)論”之后,“結語”曲終奏雅,充分顯示先生之史學觀,其要點為:
    
    1、自漢以來,史家致力于正統(tǒng)問題之探討,其精髓“在于闡釋如何始可以承統(tǒng),又如何云可謂之‘正’之真理?!薄八郊沂窌钥少F,其故有三:一、不受史局之約束;二、不為當前史學風氣及政治立場之所囿;三、有超時空限制之精神,對于史事可作重新評價。”
    
    2、“史家之尚論史事,貴能據(jù)德以衡史,決不可徇史以遷德。史家眼中對于帝王(統(tǒng)治者)僅視作歷史人物看待,其是非得失,均得加以衡量判斷。”
    
    3、“歷來持正統(tǒng)論者,每局于夷夏之辨,此在偏安之世則然,若大一統(tǒng)局面下,則地既無疆,天亦無外?!薄吧w中國自周秦以后,即本天下觀念以看歷史,視歷史為一整體,……從過去人事覓得共同規(guī)律以為行動之龜鑒。故中國史家自來即富有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之豁達心胸?!?
    
    4、“歷史之作,正所以明人事之真是非,而折衷于正,故史家秉筆必據(jù)正立論?!盵8]
    
    饒先生之史學觀念,一本于《春秋》。孟子云“王者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故《春秋》為道義之書,是經(jīng)而非史也。馬一浮先生曰:“《春秋》之大用在于夷夏、進退、文質(zhì)、損益、刑德、貴賤、經(jīng)權、予奪,而其要則正名而已矣。‘必也正名’一語,實《春秋》之要義?!试唬骸洞呵铩烽L于治人’、‘《春秋》之失亂’、‘撥亂世反之正,莫近于《春秋》’也。人事浹,王道備,在得正而已矣”[9]。饒先生與馬先生笙磬同音,深明《春秋》大義,于《通論·結語》之最后重申“歷史上之裁判,既為史家之責任”,“古埃及倚神力為裁斷,凡人之終,必受秤衡量,以定其功罪。吾謂神斷之秤,不如歷史之秤。歷史之秤是謂之正。”[10]蓋孔子作《春秋》,持正名之旨,斥諸侯之亂,垂千古之鑒戒,目的在于聳善抑惡,所操者正乃歷史之秤。孟子亦云“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笨酌辖詷O富批判精神,據(jù)德以衡史。饒先生繼承孔孟之精神,視道統(tǒng)高于帝王政統(tǒng),特標歷史之秤,觀點鮮明,詞嚴義正?!墩y(tǒng)論》一書,使行將湮滅之吾國傳統(tǒng)史學思想昭彰于世,是為先生對當代史學界之杰出貢獻也。
    
    《文集》卷十四中《選堂賦存》有《太平天國典制通考序》,論太平天國“傾覆之故,不越二端。曰有兵而無民,曰有政而無教。……取民之貨,謂全歸于天朝;毒民為兵,固無憂于蓄眾。加以刑罰慘酷,疇不率從?觀夫五馬磔體,慨峻法之復行;燃腹為燈,知人心之難服。此有兵無民之過也?!€魂之說,難以牖民;詔下凡之書,何裨名教?是以民不見德,惟亂是聞;士皆裂冠,相攜以去。人之未亡,邦國先瘁。此有政無教之失也。”先生并非一味批判,繼而指出太平天國運動于后世之正面影響:“揭滿漢之辨,則春秋夷夏大防之義存焉;宣上帝之訓,則中西文化交流之效著焉。雖光復之功,同諸畫餅;而民族精神,斯其木鐸。共和建國之業(yè),未始不肇基于此也。且田畝之制,男女平等,使各盡所能,同耕共享,則民權民享之說,又何曾不導源于茲也”[11]?當今作太平天國史者,每極力粉飾,所謂‘農(nóng)民起義乃歷史前進之動力’,諱言其以上帝設教,實為愚民,掩其毀滅文化、濫殺無辜之罪過;而昔時詛咒洪楊、頌揚湘軍平亂者,亦走向極端,未能開掘太平天國之歷史價值。先生則平情立論,且“結悲異代,嘆息彌深”,[12]以仁者之心評其功過,公正客觀,斯乃“歷史之秤”也。而《稽古稽天說》中論現(xiàn)代史云:“觀戊戌之敗,民國以來,老成人不在其位,人競嗜新,留學少年以所學為政治之試驗品,亂國之根,即萌于此,可不引為龜鑒!”[13]目光如炬,洞見百年來國家受病之源,《春秋》之筆,發(fā)人深省也。
    
    先生論古史之重建,主張采取三種途徑:盡量運用出土文物之文字記錄,作為三重證據(jù)之主要依據(jù);充分利用各地區(qū)新出土文物,詳考其歷史背景,作深入探究;在可能范圍下,使用同時代其他古國之同時期事物進行比較研究,以取得同樣事物在不同空間之一種新認識與理解。同時對沿用已久或時下風行之治史方法提出批評:“我們要避免使用一套外來的不切實際的理論去堆砌主觀架構,來強行套入,作出未能愜心饜理的解說,這是懶惰學究的陳腐方法。我們亦要避免使用舊的口號,像‘大膽假設’之類,先入為主地去作一些‘無的放矢’的揣測工夫,這是一種浪費??偠灾?,我們要實事求是,認真去認識歷史”[14]。明顯可見,此為對胡適以及顧頡剛等“疑古派”之批評。以西化模式削足適履,名曰“科學方法”,實為偽科學,其結果必成歷史虛無主義。先生倡言研究古史之法,有撥亂反正之重大意義。
    
     
    
    四、文學研究與創(chuàng)作之志節(jié)與精神
    
    潮州為韓文公教化之地,千載以來,流風未絕。先生之尊人饒鍔翁即以韓文為極則、為本根,殷殷寄望于“昌黎之學之興于潮”。先生自幼深受家學與師道之影響(其古文教師王慕韓,字師愈,誨弟子做古文從韓文入手),為文宗法昌黎,立大養(yǎng)氣,奠定根基;并精研韓學,多有創(chuàng)獲[15]。昌黎勇于匡時救弊,因諫唐憲宗迎佛骨而遭貶,其剛正不阿之風節(jié)氣概,為后世樹立楷模,潮汕之間,頗多義烈之士。饒先生《文集》中有《廷鞫實錄序》,乃其少作,敘明代揭陽儒士薛侃犯顏直諫,陷逆瑾之獄:“七次被鞫,一詞弗易,屹若泰山,硬如鍛鐵,幽有鬼神,明有君父,玄首可斷,赤志無欺,浩然之氣,亦云偉矣?!盵16]自昌黎至薛侃,可見儒家真精神之傳承,饒先生闡鄉(xiāng)賢之潛德幽光(后又有薛侃與明末烈士郭之奇兩家年譜之作),文化基因在此,非偶然也。
    
    抗戰(zhàn)期間,先生流離轉徙,長歌短詠,詩賦并作,《文集》中儷體多篇,具見先生之風骨懷抱:“何烽燧之連延兮,悼百姓之震愆。紛湖海其洶沸兮,逢否塞而播遷?!瓊ㄣ糁皱镔?,從九蘧以嬉游。纘佚狐之余緒兮,明吾道于春秋。求魯連于海隅兮,幸神明之與休?!瓚谚ざ男刨猓宸诮K身。覬中興之目睹兮,又何怨夫逋播之民”(《斗室賦》)[17]?!坝踵岛?,日月可以韜晦兮,蒼穹可以頹圮。肝膽可以涂地兮,金鐵可以銷毀。惟天地之勁氣兮,歷鴻蒙而終始。踽踽涼涼兮,孰得而陵夷之。鼓之以雷霆兮,震萬類而齊之。予獨立而縹渺兮,愿守此以終古。從鄒子于黍谷兮,待吹暖乎荒土,聽鳴笛之憤怒兮,知此志之不可以侮。倘天漏之可補兮,又何幽昧之足懼也”(《囚城賦》)[18]。弘毅之懷,磅礴之氣,足以起頑立懦。另如《宋王臺賦》“效西臺之哭涕”,《馬矢賦》“悲故國之腥羶”,《白云賦》“思王母之劬勞”,《燭賦》“待重光兮自然”[19],與《瑤山集》中詩并讀,均見先生于萬方多難、艱危窘迫之時憂國憂民、矢志不移之節(jié)操,與儒家士君子之精神一脈遙承也。
    
    屈原為吾國詩史首標姓氏之愛國詩人,忠魂烈魄,與日月爭光。其“蘇世獨立、橫而不流”之人格與氣節(jié),尤為饒先生企慕,故以《楚辭》為文學研究重點之一。早年著《楚辭地理考》,糾錢穆先生書中“屈原放歌,地在漢北;《楚辭》所歌洞庭、沅澧諸水,本在江北”之誤,乃先生之成名作?!段募肪硎弧拔膶W”收有關《楚辭》之論著多種,考證屈子曾熟讀《論語》、《易》、《詩》、《春秋》諸書,《離騷》表現(xiàn)之思想,與儒家經(jīng)學息息相通,楚人實受中原正統(tǒng)文化之熏陶,因而屈子《離騷》一如《詩》之言志?!?lt;楚辭書錄>自序》云:“……屈子之學,源出于儒,蓋不誣己!……夫古人遠矣,誦其書者,貴能窺其志之所存?!省峨x騷》者,詩也。其論次前古治亂之故,則詩中有史矣。……予悲屈子內(nèi)美之合于《易》、《庸》中正之義,猶晦暗而不見白于后世也,故因是書而發(fā)之”[20]。詩人、學者曾克耑序《楚辭書錄》,稱“治《騷》之先路,而乃于饒子發(fā)之”,“殆以身世所遭,與屈子無殊,《哀郢》、《懷沙》之痛,明王宗國之思,無人故都之嘆,雖避地海隅,固未嘗夢寐忘也?!湮⒅妓?,所以詔國人范來學,意至深切警悚矣”[21]。而《<楚辭>與詞曲音樂》,進而闡明《楚辭》“可以培養(yǎng)出一種‘傲睨萬物’的人生態(tài)度,提高一個人的獨立人格,踏進另一超現(xiàn)實的精神境界”[22],《詩經(jīng)》與《楚辭》同為中國文學之木本水源,后世文士與詞人之生活與創(chuàng)作,無不受其影響。又論屈子遠離之心:“文中于去楚之情,低回往復,若不能自已者。是所云‘離心’,即離憂也,亦即離騷也。寧溘死以流亡,而不忍枉道以茍合,此固屈子之初志。然于楚宗國之邦,義無可去,離乎,否乎?將安抉擇?此矛盾心理,即《離騷》一文所為作也”[23]。蓋大陸鼎革之際,先生一介儒士,抱璞守貞,不去必罹劫難;既去又瞻顧鄉(xiāng)邦,依依不舍,此種極矛盾極悲苦之心理情感,與屈子異代相符。而屈子九死猶未悔之志,恰為先生治學之精神動力,是則艱難困厄,玉汝于成,禍兮福所倚也。又觀《文集》卷十四中“儷體篇”載《汩羅吊屈子文》:“余此心之不朽兮,與元氣而為侔。亙千載猶號屈潭兮,莫怨浩蕩之靈修?!┕隉o不在兮,何必求乎故宇。覓天地之正氣兮,惟夫子之高舉?!m遺跡之非昔兮,企前賢以踵武。欸騷臺之悲風兮,鎮(zhèn)徘徊而不能去”(此文未標明寫作年代,似作于1980年游湖南期間)[24]。千載以來,每值滄桑易代,詩人輒思屈子,痛哭悲歌;而詩賦淵源不二,饒先生以賦家兼詩人,故尤能抉發(fā)屈子心志,借酒杯以澆自家塊壘也。
    
    屈子之后世詩人,如詩圣杜甫、大儒顧炎武,饒先生亦極為推崇?!段募肪硎对妼W論集》中論老杜夔州詩“有才繼騷雅”、“終古立忠義”,不啻夫子自道;“若杜公所體察者,往往直心術之微,則詩中之理學也”;“《詩》三百篇,大抵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老杜畢生為詩,亦其憂患發(fā)憤之作?!辈⑴u朱子誤解老杜,以為作詩無益,“以詩垂訓,曷曾在講學之下哉”[25]?論顧亭林“家和國兩重的血淚,交織成他詩里的哀思”;詩中“猶可看出他的貧賤不移、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氣概”;“他的詩踵武杜少陵,最特別處是沒有一首無益的詩。都是記政事、哀民生、樂道人善之作,為的是貫徹他的主張,這樣可以說是能立詩之本,以詩之用,而盡詩之情。我們讀他的詩,應該于詩外求詩,明其詩旨之所在”[26]。蓋孔子云“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孟子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斯即儒家倡導之氣節(jié)。詩人為詩,抒情言志,不出孔子所言“興觀群怨”之旨,《詩•大序》謂“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屈子、老杜與顧亭林,皆得儒門圣賢之氣脈,立大節(jié)于國破家亡之際,詩旨純正,故最能激發(fā)饒先生心弦之共鳴,知人論世,深入肯綮。杜、顧之外,先生論明代理學家陳白沙詩“所造為極高明之境界,得力《中庸》之精髓”[27];論明末奇士屈大均“學詩原本祖述風騷。到后來他復潛心于《易》,運用《易》的變化道理以入詩,……正是他能夠表現(xiàn)詩的奇情壯采的原動力”[28]。凡此皆見先生論詩直指心源,識其大處,發(fā)人所未發(fā),精義甚多,不勝例舉矣。
    
        先生之駢散文與詩詞創(chuàng)作成就卓越,錢仲聯(lián)先生評價極高,謂選堂之文,辭采之美可擬汪容甫與王觀堂,博學則超乎觀堂、寒柳之上[29];其遨游海外之詩非黃公度、康南海所能逮。而抗戰(zhàn)違難時所作《瑤山》一集,與老杜安史之亂中詩“亡胡洗甲,世異心同”,“蓋繼變風變雅、靈均、浣花以來迄于南明嶺表義士屈翁山、陳獨漉、鄺湛若之緒而揚之”[30]。錢先生乃當代國學大師,博綜四部,兼涉兩藏,尤邃于集部詩文,箋注與創(chuàng)作皆推巨擘。評饒先生之詩文,精切之至,若鐘子期聆伯牙之琴而賞音,有并世相知之樂,淺學如我者奚能贊一辭。然讀先生詩文及錢評,又生感慨,故得而論之。蓋吾國文學中最可貴者,厥惟士君子高貴之人文精神與高雅之審美情趣,儒道釋諸家之思想智識,每藉詩文表達,體式豐繁,風格多彩。文學之語言符號為漢字,一字一音,形聲義兼?zhèn)?;單字又適宜駢偶,可靈活運用,組合成篇,具圖畫美與音樂美,端嚴凝煉而流動燦麗;短章尺幅中寓豐富之情感、深沉之哲理,耐人尋繹,回味無窮。傳統(tǒng)文學“文”與“言”分,發(fā)揮漢字之特點與優(yōu)勢,穿越時空阻隔,異代暌方之識字者,讀音有殊亦無礙文意之通曉;非同西文之拼音而不表義,聲音流變,詞意不居,百年之后人已難通古籍也。中華文化綿延數(shù)千年而不絕,賴有歷代文人學士心靈創(chuàng)造之典籍,四庫之書,皆漢字文言,群經(jīng)子史與文學,包藏無數(shù)精品。乃一旦乾坤翻覆,易高華典雅之文言為俗語,舉精美絕倫之詩文藝術形式而唾棄之,白話文與新詩遂滔滔天下,名之曰“啟蒙”、“解放”,志在畢其功于一役,始作俑者何目光之短淺歟!
    
    夫臻于至高境界之哲學、文學,皆天才卓特者意匠經(jīng)營之事,庸眾不能為也。人類中賢智之士罕如星鳳,中材及下愚者居絕大多數(shù),縱令出身與受教育之環(huán)境相同,寒家之聰慧子弟每能脫穎而出,紈绔兒中之魯鈍者仍不堪造就。所謂“平等”,指人之生存權利,貴賤皆受法律保障,乃另一事耳,非謂心腦之智愚、品格之賢與不肖可抹煞差異也?!兑住吩啤坝^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孟》云“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后知,使先覺覺后覺”。哲學家、文學家顯示其思想情感,公之于眾,意在化民,用文言抑或語體,固無施而不可,然識字之下愚者亦難領悟,中人之材需艱辛求索方有所成,文明進程豈一蹴可就、旦夕可至哉!“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人類無知識精英之導引,無真善美之追求,則永居率獸食人之世,科學徒為利器,民主亦成暴政,自相殘殺,終至毀滅而已。近百年來,經(jīng)新文化運動之鼓吹,白話文可謂普及矣,億萬民眾中識真理者能有幾何?“革命”不休,斗爭愈烈,學術文藝淪為仆役,賢智之士悉遭專政,扼殺其自由之思想,卑屈其獨立之人格,彌天冰雪,萬木凋零,胡適之、陳獨秀、周樹人輩若逢此劫,其能免乎?“虎兕出于柙,龜玉毀于櫝中,是誰之過與?”嗚呼,圣人之憂何其遠也!若非撥亂反正,中華民族將重返蠻荒時代,異國殖民者征服亦輕而易舉焉。即今之世,庸俗文化、快餐文化充斥于社會,橫行于網(wǎng)絡,宣揚色情與暴力者屢禁不止,“民智”愈開而民德愈賤,溯源追始,豈非廢棄經(jīng)典、鄙視精英之惡果歟?
    
    文言與語體,原非冰炭難容、不破不立之斗爭關系,民國間善作白話文者,無不熟讀經(jīng)典。文言需融鑄俗語新詞,白話亦須汲取文言之養(yǎng)分,二者交相促進,大師智者居先導引,可改良而不可“革命”也。余觀夫前輩學人之著述,諸如嚴復、章太炎、劉申叔、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馬一浮、吳梅、柳詒徵、錢基博、熊十力、陳寅恪、錢穆、劉永濟、蕭公權、顧隨、夏承燾、繆鉞、錢仲聯(lián)、錢鍾書、程千帆等,或?qū)S梦难?,或兼用語體;新文學家如魯迅亦文白兼施,皆能自成一家,樹其風格。新詩則迄無成功,每況愈下,而作古典詩詞之大家名手燦若繁星,僂指不盡,以上稱引者,大多能詩擅詞。饒先生駢散文與詩詞色色精工,亦不廢語體,乃傳統(tǒng)文壇詩苑中杰出冠時者,學與藝通,是以有鴻儒之尊也。其作品中深涵高貴之人文精神與高雅之審美情趣,乃從群經(jīng)諸子與歷代文學及書畫藝術中廣挹英華,積厚流光,根茂實遂,誠如錢仲聯(lián)先生所言“蓋將為當代學苑懸此鵠的,并為集部樹中天之幟也”[31]。
    
     
    
    五、結   語
    
        以上分論饒先生經(jīng)學、史學、文學之儒家思想與人文精神,概而言之,有若劉彥和《文心雕龍》首標“原道”、“征圣”、“宗經(jīng)”也?!暗姥厥ヒ源刮模ヒ蛭亩鞯馈?;“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并窮高以樹表,極遠以啟疆,所以百家騰躍,終入環(huán)內(nèi)”[32],不啻為先生道也。先生以儒學為本根,深究諸子百家,道釋思想亦影響先生非淺。莊子之超然塵表,精神獨與天地相往來,姑射神人之乘云氣、御飛龍;鵬徙南冥而摶扶搖上者九萬里,非先生之逍遙境界歟?釋家以無量智慧修持正果,月印萬川,光明普照,非先生治學之悟徹人天,出神入化歟?先生既通域外之學,沐歐風美雨,西方之宗教精神當深有啟迪,于吾國圣賢經(jīng)典與悠久文化之信仰愈增虔誠。目驚豺虎,身歷風波,百折千辛,寸心不改,頗類宗教情感焉。觀先生與施君議對論“形上詞”之訪談錄,極嘆西方教堂之莊嚴肅穆,令人心存敬畏,可知鄰壁之光,照耀靈府矣。是以海納百川,有容乃大;而抱元合一,終在儒經(jīng)。為往圣繼絕學,啟來軫以通途,道德文章,為吾人之矜式也。
    
        抑有進者,先生平生不入仕途,不涉政事,不參與任何文化論爭,教務之余,潛心治學,或以為先生乃“為學術而學術”者。然則先生豈真成象牙塔中之學人歟?通讀先生著述,知并非如此也。儒家之學,仁學也,亦人學也,以修齊治平為要務,古之士君子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邦無道而隱,亦非同老、莊之棄絕人世也。余英時先生謂中國之士,近似西哲如伏爾泰、馬克思之解釋世界而志在改變世界者[33],誠哉此言!惟士大夫每為皇權所役,官祿所羈,致成奴儒鄉(xiāng)愿,君子儒百不得一,圣賢之道晦而不彰。饒公生于帝制崩潰、科舉廢除之世,上庠執(zhí)教,學術足以立身,固不屑于利祿,而于國家民族之前途命運,則有深沉熾熱之關懷,觀其文,誦其詩,處處可見。凡甲骨、鐘鼎、簡帛、碑石、敦煌經(jīng)卷,先生靡不窮究,豈獨學科疆域之開新,其終極目標,實在吾國上古文明史之確立。必以科學之方法、精密之考據(jù),方足以正疑古者之謬,再現(xiàn)古史之輝煌,明文化源流之不可斷,奠民族振興之基石也。先生向不借用西方框架以建構理論體系,更不介入科學玄學與夫政體改革之論爭,孤行冥索,一以求是求真求正為依歸。關注人間而又超越現(xiàn)實,為萬世開太平,其志偉矣,彼皓首窮經(jīng)不知天下有何事者,豈先生所心許哉!
    
        自上世紀八十年代末迄今,大陸知識界興起“文化熱”、“國學熱”,儒學倍受關注,海內(nèi)外研究者交流互動,日趨昌盛。政府倡言“和諧社會”、“以人為本”、“執(zhí)政為民”、“同奔小康”,對外則和平外交,此皆儒家理念。姑勿論當前實效如何,較諸斗爭哲學盛行之年代,不啻霄壤之殊矣。剝極而復,貞下起元,反觀吾國現(xiàn)代化歷程之曲折艱辛,良多感慨,儒學之興廢,實關乎國運之盛衰也。惟今日研究儒家之思想學說者,非徒討論古代儒家,現(xiàn)當代新儒家諸如梁漱溟、熊十力、馬一浮、張君勱、錢賓四、馮友蘭、賀麟、方東美、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杜維明、劉述先、成中英等先生,亦皆納入視野;而于饒先生之儒學,尚未覩專題探討者。故筆者不揣淺陋,聊為喤引,寄望于學界同仁,協(xié)力開發(fā)饒先生無量之寶藏也。
    
    小詩一首,以殿拙文,賀先生南山之壽:
    
    東國鴻儒出,開疆納萬流。文章宗圣哲,史筆繼《春秋》。
    
    高矗靈光殿,尊逾海日樓。拜瞻仁者壽,韓水共悠悠。
    
    (“海日樓”,近代大師沈曾植乙庵詩文集名。饒先生早年頗受乙庵之學影響,今之成就,已遠越沈之上矣)
    
    
    【注釋】
    
    [1]《馬一浮集》第一冊,第300頁—301頁。浙江教育出版社、浙江古籍出版社,1996年10月版。
    
    [2]《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以下注中簡稱《文集》),卷四,第9頁—11頁。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3年10月版。
    
    [3]《文集》卷四,第12頁。
    
    [4]參觀季羨林《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書中系列論文。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6月版。
    
    [5]參觀胡曉明編《讀經(jīng):啟蒙還是愚昧》,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1月版。
    
    [6]《文集》卷四,第228頁—306頁。
    
    [7]《文集》卷四,第322頁—323頁。
    
    [8]《文集》卷六,上冊,第101頁、102頁、103頁。
    
    [9]《馬一浮集》第一冊,第196頁。
    
    [10]《文集》卷六,上冊,第104頁。
    
    [11]《文集》卷十四,第318頁—319頁。
    
    [12]《文集》卷十四,第319頁。
    
    [13]《文集》卷十四,第24頁。
    
    [14]《文集》卷一,第8頁—9頁。
    
    [15]參觀曾憲通主編《饒宗頤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曾楚楠、沈啟綿《饒宗頤與韓學研究》,第254頁—262頁。香港翰墨軒出版有限公司,1997年11月版。
    
    [16]《文集》卷十四,第313頁。
    
    [17]《文集》卷十四,第281頁。
    
    [18]《文集》卷十四,第284頁
    
    [19]《文集》卷十四,分見第279頁、第280頁、第285頁。
    
    [20]《文集》卷十一,第220頁。
    
    [21]《文集》卷十一,第217—218頁。
    
    [22]《文集》卷十一,第373頁。
    
    [23]《文集》卷十一,第410頁。
    
    [24]《文集》卷十四,第306頁。
    
    [25]《文集》卷十二,第102頁、第105頁、第106頁。
    
    [26]《文集》卷十二,第157頁、第158頁、第167頁。
    
    [27]《文集》卷十二,第149頁。
    
    [28]《文集》卷十二,第170頁。
    
    [29]《文集》卷十四,第11頁《錢序》。
    
    [30]《文集》卷十四,第339頁—342頁《錢序》。
    
    [31]《文集》卷十四,第12頁《錢序》。
    
    [32]《文心雕龍》“原道”、“宗經(jīng)”。
    
    [33]參觀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引言——士在中國文化史的地位》,第5—6頁。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1月版。
    
    
                             (發(fā)表于2007年第五期《孔子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