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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兼”論思想述源

作者：姚海濤（青島城市學院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發(fā)布，原載 《臨沂大學學報》2024年第4期

摘  要：思想觀念尤其是核心觀念的形成有其所屬流派的殊異性，也有觀念自身發(fā)展的內(nèi)在邏輯。論到“兼”這一概念，切不可視之為墨家專利。客觀地講，荀子才是先秦“兼”論的集大成者。從理論淵源看，荀子“兼”論導源于墨子兼愛學說，而似與先秦《管子》、儒家中庸學說等相涉。從“兼”論來源的廣泛性，可窺探荀子批判熔鑄百家學術于一爐的學術風格。若在儒墨之爭背景下對荀子“兼”論進行審視，可見孟子與荀子有著截然不同的處理策略。孟子對墨家的壯大透露出了深深的憂慮與不安，并作出了相當過激的批判，甚至有人身攻擊的傾向。與之不同的是，荀子對墨子既有剛性批判，又有柔性解構。具體到墨子“兼愛”之說，則主要運用了柔性解構的方法。

關鍵詞：荀子；墨子；“兼”論；兼愛；述源

引言

思想家往往有其核心思想概念以及由概念聯(lián)綴而成的特殊話語系統(tǒng)。清代學者章學誠《文史通義·說林》云：“古者文字無多，轉(zhuǎn)注通用，義每相兼。諸子著書，承用文字，各有主義，如軍中之令，官司之式，自為律例。其所立之解，不必彼此相通也。屈平之‘靈修’，莊周之‘因是’，韓非之‘參伍’，鬼谷之‘捭闔’，蘇張之‘縱衡’，皆移置他人之書而莫知其所謂者也。佛家之根塵、法相，法律家之以準、皆各、及其、即若，皆是也?！盵1]正因如此，一提到“仁”，便知是儒家核心概念；一提到“道”，便知是道家核心觀念；一提到“空”，便知是佛家核心概念。此等觀念，不一而足，茲不論列。一言以蔽之，儒釋道三家用語之所以迥殊，自然有其思想邏輯、詮顯方式、歷史傳承諸多方面的原因。

若套用前文所述之邏輯，提到“兼”這一概念，大多會聯(lián)想到墨家與墨子。學界因而將“兼愛”之說視為墨子專利，進而將墨子視為“兼”論之唯一代表。實事求是地講，“兼愛”屬墨子標志性學說。此固然有其不可易之理，但若將墨子視為“兼”論之唯一代表者，則有失偏頗。因為此說遮蔽了其他學派、學者的相關“兼”論之說，尤其無視荀子“兼”論思想殊異之處與重大思想貢獻。

墨子是“兼愛”思想之創(chuàng)辟者，殆無可疑。某一思想一旦產(chǎn)生之后，遂立即進入思想史領域成為一種公共產(chǎn)品，成為天下之公器。由此延伸開去，這一思想可能會成為其他學者、學派思想的基礎性材料甚至成為思想再造的原點?；诖耍鳛樗枷胧芬饬x上的術語之襲用、詮釋與發(fā)展，通常并非僅局限于此學派內(nèi)部，亦會不時沖決學派樊籬，成為公用概念與話語?！凹妗奔词沁@樣一個概念。借鑒他者學說是荀子撰作以形成自身思想的重要學術路徑。“兼”論思想①是荀子對先秦百家思想進行批判與熔鑄的重要理論成果[2]。這一成果是百家爭鳴時代風云際會與荀子個人哲理運思雙向奔赴所共同催生者，是時代思想趨于整合之勢與荀子批判熔鑄同頻共振的思想結晶。

梳理一概念之進展，要先看其字源學意義。“兼”字初義于《說文解字》中表述甚明。其云：“兼，并也。從又持秝。兼，持二禾，秉，持一禾?！盵3]在后來的漢字語境中，作為單字之“兼”，由最初“持二禾”，不斷發(fā)展為多重意思：“同時進行幾件事或具有幾樣東西”，“兼并，吞并”，“盡，竭盡”，“連詞，表示并列。和，與?！盵4]思想脈絡層面的“兼”在初義基礎上，伴隨著經(jīng)典書籍及其作者的不斷層積、闡發(fā)，發(fā)展出一眾引伸義，呈現(xiàn)出多樣性、豐富性、復雜性的特點。要想了解荀子“兼”論的思想來源，需要走進荀子之前的古籍中，去一探究竟。

一、荀子之前的古籍中“兼”字線索鉤沉

（一）《尚書》《周易》《論語》之“兼”

《詩經(jīng)》中無“兼”字?！渡袝贰凹妗弊殖霈F(xiàn)3次：“兼弱攻昧，取亂侮亡”，[5]88“文王罔攸兼于庶言”，[5]275“賓稱奉圭兼幣”[5]299，分別出自《商書·仲虺之誥》《周書·立政》和《周書·康王之誥》。其意依次為兼并、兼有、和。

《周易》中“兼”字出現(xiàn)4次，分別為：隨卦六二《象》“系小子，弗兼與也”[6]68，艮卦《象》“兼山，艮”[6]194，《系辭下》“兼三才而兩之，故六”[6]256，《說卦》“兼三才而兩之，故《易》六畫而成卦”[6]259。觀《周易》四“兼”，無甚高論，僅用“兼”之本義?！兜赖陆?jīng)》中“兼”字僅出現(xiàn)1次：“大邦不過欲兼畜人，小邦不過欲入事人?！盵7]此處“兼”是“聚起來”的意思，亦用“兼”之本義?！墩撜Z》中“兼”字亦僅出現(xiàn)1次?！断冗M》篇中有“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逼渲械摹凹嫒恕保嵭椤白勇穭赵趧偕腥?。”[8]朱熹解為“勝人”，張敬夫解為“勇為”[9]122，楊伯峻認為，當以后解為上，并為了照顧“兼”之本義，以現(xiàn)代白話釋為“仲由的膽量卻有兩個人的大，勇于作為?！盵10]可見，在《尚書》《周易》《論語》中，“兼”僅為漢字中之一普通用字而已，出現(xiàn)頻率較低，明顯未得到思想家的重視。直到墨子出現(xiàn)，這種狀況才得到了徹底的改變。

（二）《墨子》之“兼”

《墨子》一書，《漢志》著錄有71篇，而后有佚失，今存僅53篇。從今本《墨子》可見，“兼”字出現(xiàn)高達132次。[11]47“兼”字出現(xiàn)頻次之高，遍布篇目之廣，可稱之為前無古人，后所少見。此亦足見“兼”為墨子所常言，已經(jīng)構成其哲學話語系統(tǒng)中的核心概念。墨子“兼”字用例之多，不僅遠超前人，也達到了讓后來者（如《孟子》《莊子》等）望塵莫及的程度?？梢哉f，墨子大大開拓了“兼”字的構詞，充實了“兼”字的意義，難怪后人提及“兼”，總要歸功于墨子。墨子言“兼”，用語較為廣泛且富有創(chuàng)造性，如“兼王之道”“兼愛”“兼而愛之”“兼而利之”“兼惡”“兼而憎之”“兼相愛、交相利”“兼則善”“行兼”“兼以易別”“以兼為正”“執(zhí)兼”“兼士”“兼君”等等，不一而足。要言之，墨子言“兼”，主在“兼愛”，其論“兼”最突出的理論貢獻正是“兼愛”學說?！凹鎼邸币徽Z，突破了儒家仁愛的血緣親情倫理之愛，是一種超越了現(xiàn)實層面，而走入理想層面、境界層次的大愛。現(xiàn)實人的愛只能是有親疏遠近之仁愛，只有宗教之愛才能超越等級、血緣等。此亦不難窺見墨家的兼愛思想確乎具有宗教性的特點，與基督教的博愛觀念十分相似。

（三）《莊子》之“兼”

《莊子》中“兼”出現(xiàn)17次，有“兼懷萬物”，“兼濟道物”，“兼忘天下”，“兼愛無私”等語?！凹妗背霈F(xiàn)頻率雖不低，遣詞造句亦屬精當恰切，但在意義闡發(fā)方面，實并無多大突破。其中較有哲理的一段當屬《天地》篇所云：“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萬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藝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義，義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12]此處連用5個“兼”字，皆為兼有、統(tǒng)領、統(tǒng)率之義。技、事、義、德、道、天，此六者，依次超拔躍升，彼此之間存在統(tǒng)屬關系。在《莊子》以道觀物、道舉萬事的哲理運思中，“兼”獲得了某種意義的提升。由于其理論重點不在“兼”，而在“道”，故“兼”之思理意蘊躍升幅度并不太大。

（四）《孟子》之“兼”

檢索《孟子》中的“兼”，約有12次。其意義維度也未有突破，并無明顯理論特色可言。概括來說，主要有四種用法。一，加倍。如“前日于齊，王饋兼金一百而不受?！薄凹娼稹?，趙歧注為“兼金，好金也。其價兼倍于常者，故謂之兼金?！盵13]217此“兼”義為加倍。兼金在價值上高于普通之金。二，兼懷、兼并。如“周公兼夷狄、驅(qū)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盵13]380焦循《孟子正義》引《荀子·非相》“兼術”楊倞注“兼容之法”，指出“君子之容物，亦猶天子之同徐方?！盵13]381此是兼懷、兼并之意。需指出的是，兼并不純指武力占領之，亦可涵有兼容、兼懷等以德懷柔的意思。三，同時、都。如“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鬃蛹嬷?，曰：‘我于辭命，則不能也?！盵13]176意謂孔子將德行與文辭同時具而有之?！爸芄技嫒?，以施四事?！盵13]472意謂周公想同時以夏、商、周三代之王為榜樣。魚和熊掌，生和義“二者不可得兼”（2次）[13]648“人之于身也兼所愛。兼所愛，則兼所養(yǎng)也?！盵13]653“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善天下?！盵13]737以上諸句，“兼”蘊含都、全、同時諸意。四，墨子“兼愛”之說（2次）。孟子在批評墨子時提到其“兼愛”思想，（1）“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盵13]377（2）“墨子兼愛，摩頂放踵利天下，為之?！盵13]758孟子沿襲了“兼”字傳統(tǒng)用法，由于其所用“兼”較為全面，某種意義上已經(jīng)集齊了“兼”字所有的語義，為進一步實現(xiàn)“兼”的學術思想層面突破奠定了良好的語料學基礎。

可以明顯地感受到，“兼”最初為普通漢字，后在典籍中不斷被展現(xiàn)、闡釋，到了《墨子》《孟子》《莊子》諸典籍，運用頻次上升，重視程度提高，尤其在《墨子》中被大量而廣泛的使用，并從哲理上進行詮解，一變而成墨家原創(chuàng)性的理論學說。至此，“兼”字應用不斷擴大，思想意義不斷延伸的脈絡朗顯開來。通過對古籍中“兼”字的梳理，可以看到“兼”字隨著時代而發(fā)展，隨著思想家視野而轉(zhuǎn)化，大致經(jīng)歷了從無視到重視，由本義到引申義，由普通字詞到哲理概念的邏輯發(fā)展歷程。具體而言，《墨子》一書是“兼”字使用的一道分水嶺，在其之前的典籍中，出現(xiàn)寥寥無幾。在其之后的《莊子》與《孟子》中，“兼”出現(xiàn)頻率明顯高起來。

二、荀子“兼”論思想淵源與理論背景審視

（一）荀子“兼”論源自墨子而超越墨子

據(jù)佐藤將之統(tǒng)計，今本《荀子》“兼”字，出現(xiàn)頻次達76次之多，在先秦西漢思想文獻中僅次于《墨子》的132次。[11]47不由得讓人感嘆：荀子竟然如此重視“兼”概念?！盾髯印分杏屑鏅唷⒓胬?、兼術、兼覆、兼服、兼制、兼臨、兼并、兼聽、兼技、兼官、兼人、兼容、兼愛等大量“兼”組成的復合詞，且詞義背后蘊示了豐富的思想內(nèi)涵。

勿庸諱言，荀子“兼”論并非思想原創(chuàng)，而與墨子“兼愛”說密切相關。荀子作為百家爭鳴的終結者，對當時幾乎所有思想流派與思想家進行過批判式解讀與熔鑄式改造。墨子作為墨家之創(chuàng)始者，其思想自然也盡數(shù)進入了荀子思想視域。若謂荀子不受墨子影響，獨立地提出“兼”論，既不符合歷史史實，也不符合思想發(fā)展的內(nèi)在邏輯。熊公哲《荀卿學案》中即明確講到，“荀子之學，其參于墨子者，固亦多矣。是故墨子以可用為善，而荀子以益理為中；墨子以中利為義，而荀子以兩得為兼。”[14]若謂荀子“兼”論純屬全盤接受并襲用墨子“兼愛”，恐亦有失學術公允。平心而論，荀子“兼”論化用而非完全蹈襲墨子之“兼”，是古木發(fā)新枝，是闡發(fā)式的學術創(chuàng)造。

不可否認，荀子對墨子多有批判。今本《荀子》如《非十二子》《富國》《樂論》諸多篇章皆有批駁甚至譏諷墨子與墨家之語。如對其“私憂過計”的批評，對其“非樂”的批駁，對其“不知壹天下、建國家之權稱，上功用，大儉約而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的批判。批判一面既多，使得人們經(jīng)常忽略了荀子對墨子尚有熔鑄一面的思想事實。荀子對墨子確乎有大量批判，但批判的目的不止于批判，而在于融通、超越。對于墨子的某些合理化的觀點，荀子還是接納并融通貫注到自己哲學體系之中。其中顯明者，莫過于“兼”。

此外，再如《荀子·正論》“興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15]316一語與《墨子》“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句相關性極大。此處語言極為相似，僅加兩個“同”字。《墨子》“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句出現(xiàn)頻次極高，經(jīng)檢索，凡14見。在《尚同》1見：“故古者圣王，明天鬼之所欲，而避天鬼之所憎，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盵16]此外，類似語于《兼愛》3見，《非攻》1見，《節(jié)葬》1見，《天志》1見，《明鬼》2見，《非樂》3見，《非命》1見，《非儒》1見?！芭d天下之同利，除天下之同害”所引發(fā)的不僅僅是字句層面的相似，背后顯示的則是荀子對墨子功利主義傾向某種程度的贊同。這也凸顯了荀子實持有限度的功利主義，與孟子“何必曰利”式的完全摒棄功利的道德理想主義具有根本性不同。可以說，荀子的功利主義是對孟子道德理想主義與墨子極端功利主義的糾偏，是走了兼二者而一之的“中庸”之道。

再如，公認為是墨子術語的“兼愛”在《荀子·成相》中即出現(xiàn)，《荀子·富國》中亦有“兼而愛之”“兼而利之”等語。鐘泰在解釋“兼而愛之，兼而制之”時，便認為“‘制’亦‘利’字之訛。兼愛、兼利語本《墨子》?！盵17]由此可見，“兼愛”語本于墨子，而荀子借用之。不能忽視荀子對墨子某些思想、術語、概念，甚至語言存在著借鑒、化用、熔鑄的一面。需要指出的是，一方面，荀子“兼”論與墨子“兼愛”學說密切相關；另一方面，荀子“兼”論又自有其獨特的理論運思，有其超越墨子“兼愛”論的思想魅力。同時，這也構成了荀子批判熔鑄墨家學派的重要證據(jù)之一。

荀子“兼”論無疑受到墨子“兼愛”思想之影響。而令人振奮的是，荀子“兼”論不但不比墨子遜色，而且出于“墨”而勝于“墨”，還具備了相當深刻的哲理意涵，甚至達到了墨子所未曾觸及的哲學高度、思想廣度與理論深度。

（二）荀子“兼”論的其他可能來源

1.《管子》

《管子》一書，“兼”字用例，在所多有?？紤]到此書為稷下作品匯編的性質(zhì)以及荀子長期居于稷下游學、講學的史實，當有借鑒《管子》話語之可能。正如胡家聰所認為的：“《管子》書系稷下‘百家爭鳴’的投影?！盵18]審如是，則《管子》一書所述及內(nèi)容，當與荀子居稷下學宮時，有共同之話語背景?！豆茏印芬粫扔斜磉_墨家學說的“兼愛”，又有兼官、兼覆、兼載等話語。其用法與《荀子》用例基本無別。僅其用例未若荀子頻繁，其意蘊未及荀子深邃，其體制未及荀子系統(tǒng)罷了。正如學者指出的那樣，“《管子》《莊子》等書都提到過‘兼愛’。……凡此皆可看出墨家思想的影響?！盵19]75早在《管子·版法》中，稷下學者便留下了“兼愛無遺，謂君”[20]119的表達?！豆茏印ぐ娣ń狻分袆t進一步解讀為，“明君兼愛以親之，明教順以道之，便其勢，利其備，愛其力，而勿奪其時以利之?！盵20]1119君主兼愛無遺的胸懷正是良善政治之本源。

另外，被學者視為稷下學著作的《黃帝四經(jīng)》中“‘兼愛’一詞多可以用‘公’字來替代，因此，《四經(jīng)》的‘兼愛’，一方面是對道的形容，另一方面也是主要方面，是指法度的公正無私。在這點上，《管子》《文子》與《四經(jīng)》接近?！盵19]76《黃帝四經(jīng)》雖與《管子》關聯(lián)甚密，其相關的“兼”思想對荀子“兼”論是否有直接性的影響，則未可輕言，尚需更加扎實的證據(jù)。

2.儒家中庸之道

荀子“兼”論與儒家固有的“執(zhí)兩用中”式的中庸之說亦有理論聯(lián)系②?！皥?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9]22本身即契合荀子的兼權之道。中庸之道構成了荀子“兼”論的重要儒家思想傳統(tǒng)。加之荀子“兼”論所涵攝的領域廣泛，遠遠超過墨子兼愛之說，可視為中庸之道泛化的理論成果。

在荀子這里，中庸之道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具體化運用：術。荀子在原則性“道”的基礎上，更加注重靈活性的“術”層面，比中而行，是中庸之道，是禮義之統(tǒng)，是治國法則，也是處世之術?！凹妗闭摽稍诟鱾€層面鋪展，無論是“知者之舉事”中的“滿則慮嗛，平則慮險，安則慮危，曲重其豫”[15]111，還是“治氣養(yǎng)心”中的“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diào)和；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勇膽猛戾，則輔之以道順；齊給便利，則節(jié)之以動止；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卑溼、重遲、貪利，則抗之以高志；庸眾駑散，則劫之以師友；怠慢僄棄，則炤之以禍災；愚款端愨，則合之以禮樂，通之以思索”[15]25-27等等，無一不是兼顧原則性與靈活性的表現(xiàn)，無一不是道術之合一。

“兼愛”一詞，固然可以視為墨子之專有名詞，但其不可獨占此詞。此詞可為包括荀子在內(nèi)的先秦諸子所使用、改造、利用與發(fā)揮，而成為其思想中之一重要概念。荀子選用此詞的來源是開放的，既來自墨子，也來自稷下道家，亦受儒家中庸之道的啟發(fā)，甚至可能來自莊子等?？梢钥隙ǖ氖?，之前各家關于“兼”的論述，極大地啟發(fā)了荀子，為其熔鑄、綜合打下了基礎，而荀子的熔鑄、創(chuàng)造才是其“兼”論的內(nèi)在根源。

三、儒墨之爭背景下的“兼”論審視：孟荀的不同處理策略

（一）孟子對墨家的擔憂與抨擊

若將視角置諸儒墨之爭甚至百家爭鳴的時代背景之中來審視，荀子“兼”論的理論批判與超越意味就更濃烈了。據(jù)《孟子·滕文公下》所言，“圣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盵13]377孟子所處之戰(zhàn)國中期，儒家在百家爭鳴中并不占優(yōu)勢，當時楊、墨之學才是頡頏齊飛的顯學。楊、墨之學據(jù)孟子言：“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盵13]377楊、墨的標志性學說分別是為我與兼愛。如果說楊朱的“為我”達到了個人主義的極致，墨子“兼愛”則達到了集體主義的頂峰。勢同水火的兩派對當時學界的吸引力竟達到了平分秋色的程度。孟子對楊、墨異端作出了無君、無父的理論評價后，將之俱歸于禽獸之道。孟子還不無憂慮地提到，當時思想界的流動情況是：“逃墨必歸于楊，逃楊必歸于儒。歸斯受之而已矣。今之與楊墨辯者，如追放豚，既入其苙，又從而招之?！盵13]825趙佑《溫故錄》云：“此節(jié)乃孟子自明我今之所以與楊墨辯者，有如追放豚然，惟恐其不歸也?！盵13]826學者往往在逃離墨家、楊朱一派道家之后，才會歸于儒家。在學者的向心力方面，儒家僅居于墨家、楊朱派之后，屬第三序列。這樣的歸屬路徑與學界位置，讓孟子滿心憂慮。

在孟子等儒家人物的不斷努力下，到了戰(zhàn)國末期，爭鳴形勢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據(jù)《韓非子·五蠹》云：“今儒、墨皆稱先王兼愛天下，則視民如父母?！盵21]443再據(jù)《韓非子·顯學》云：“世之顯學，儒、墨也?！士?、墨之后，儒分為八，墨離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後世之學乎？孔子、墨子俱道堯、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謂真堯、舜；堯、舜不復生，將誰使定儒、墨之誠乎？”[21]453-454如《韓非子》一書記載，戰(zhàn)國末期思想界“不歸楊，則歸墨”的局面被儒墨之爭所取代，楊朱一派衰落，儒家地位上升。墨家學派之所以屹立不倒的原因之一是，其與儒家思想方面的親緣與淵源關系：“皆稱先王兼愛天下”，“俱道堯、舜”。另外一個原因則是，其代表性學說“兼愛”在彼時亂世有著浸潤、鼓舞人心的宗教性作用。如此看來，墨家學說仍然風靡，孟子的擔心并未解除，純粹的批判式解構、一味的情緒化抵制已然不能奏效。

（二）荀子對墨子“兼愛”的柔性解構

荀子是儒家，重視血緣親情紐帶作用，重視君臣上下分別，當然不可能接受墨家一視同仁的“兼愛”之“愛”。于是，他另辟蹊徑，對“兼愛”進行了別樣的“圍剿”。一方面，對墨子天志、明鬼、非樂、節(jié)葬等學說進行無情而強硬的指摘，可稱為剛性批判；另一方面，對墨子“兼愛”說進行了隱性批判，可稱之為柔性解構。

柔性解構表現(xiàn)之一，荀子將“兼愛”之“兼”，以同情之了解并進行了擴大化解釋與哲理性運用，使其成為一種方法論。僅從“兼”字使用數(shù)量來看，墨子當仁不讓地成為先秦諸子中最多者。其使用雖多，但其所論及者基本是“兼愛”之義。兼愛之說為墨子核心觀點，固然有強調(diào)之必要，但亦可以看出，墨子論“兼”維度較為單一，遠未及荀子論“兼”所達之廣度與深度。在先秦諸子中，荀子論“兼”字在數(shù)量上僅次于墨子，而遠超他人。荀子論“兼”較為集中且系統(tǒng)，將“兼”置于整個先秦學術史的角度加以運用、架構，集政治哲學、道德哲學與認知哲學于一體，兼顧到了本體與方法、德性與知識等諸多層面，具有系統(tǒng)建構與思想貫通的特點。易言之，荀子“兼”論是在墨子兼愛說、儒家中庸說等的基礎上，進行批判熔鑄之后，以一種十分巧妙的方式創(chuàng)造而出的新“兼”論。

比如荀子兼權之道強調(diào)與時遷徙，與世偃仰，因事變應。即便在喪禮中亦有兼權之道。荀子認為，“禮者斷長續(xù)短，損有余，益不足，達愛敬之文，而滋成行義之美者也。故文飾、粗惡，聲樂、哭泣，恬愉、憂戚，是反也，然而禮兼而用之，時舉而代御?！盵15]353此處的“禮”為喪禮，其中的損益兼用是為了平衡賢與不肖者的哀情，是“稱情而立文”，是為了平衡生者與死者，使既不致于“隘懾傷生”，又不至于淪為禽獸。

荀子指出，兼制天下對于統(tǒng)治者是一種考驗。如春秋首霸齊桓公有天下之大知、大決、大節(jié)，因而能九合諸侯、一匡天下。荀子說：“兼并易能也，唯堅凝之難焉?！盵15]284此正所謂，打天下易，守天下難。此處“凝”有凝聚、鞏固、穩(wěn)定義。荀子列舉了齊國兼并宋國、燕國兼并齊國、趙國兼并上黨而不能“凝之”的歷史事實，說明兼并一國不難，難的是守住民心。倘若能“得之則凝”，則“兼并無強”。兼人之國不是目的，最重要的是能夠凝聚民心。

荀子“兼”論已經(jīng)成為一種方法論，下可與百姓日用之禮相聯(lián)，上可與統(tǒng)治者治理天下、凝聚民心相涉，成為一種上下貫通、形式靈活、方法多樣、運用廣泛的新“兼”論。

柔性解構表現(xiàn)之二，荀子不再回避“兼愛”一詞，在思想中直接引而用之。孟子出于對墨家的忌諱，雖有“兼所愛”“兼所養(yǎng)”的講法，但對其“兼愛”這一詞匯始終諱莫如深，采取敬而遠之的態(tài)度，以與其保持距離。荀子的理論心胸更加豁達，不再回避作為墨子學說專用名詞的“兼愛”，采用更加超越的態(tài)度，直接用之以表述自身思想。如《富國》篇“兼而愛之”，《成相》篇“泛利兼愛德施均”，均是此例。如此，墨子“兼愛”中的合理性因素被借鑒而用之，不僅視為人與人之間關系的法則，也化為了社會治理層面的方法，且主要是將其從國家、社會治理層面進行運用，極大地減少了血緣家族方面可能與仁愛帶來的沖撞。為了更加順適地實現(xiàn)這一點，荀子雖然與孔孟一樣講仁愛，但其重點已經(jīng)轉(zhuǎn)向了社會層面的兼愛。若如墨子一樣只講“兼愛”固然溫暖，但終與現(xiàn)實相隔懸遠。荀子以兼覆、仁厚之禮政以實現(xiàn)全面管理，將墨子“兼愛”說之一義而擴充為兼而覆之、兼而愛之、兼而權之、兼而制之、兼而利之等多義，使之更為理性、全面、系統(tǒng)，也更具可操作性的制度化意義。

柔性解構表現(xiàn)之三，荀子并未像孟子那樣針鋒相對地批判墨子“兼愛”之說，僅在《非十二子》中以“僈差等”，“曾不足以容辨異、縣君臣”等語概括批判之，而將理論批判的“火力”集中于墨家的其他學術、政治觀點。如墨子所謂的天志、明鬼在荀子《天論》天人相分的思想中被駁斥的無處落腳。墨子非樂的思想在《樂論》中以多處“先王立樂之方也，而墨子非之奈何”進行了正面駁斥。至于節(jié)葬，在《正論》中對“太古薄葬，棺厚三寸”的世俗之說進行了側(cè)面反駁，在《禮論》中對喪禮進行的大量細致的記錄與描述則從實際上，對墨子節(jié)葬之說進行了打擊。如此一來，墨子成為荀子思想體系中處處被動挨打的“游魂”，失去了依托與止泊處。

荀子以正面駁斥與側(cè)面反駁相結合的方式，以剛性批判與柔性解構的方法對墨家進行的反擊，既體現(xiàn)出了荀子的學術策略，也彰顯出其思想自信，以差等與兼愛間的平衡，隱性化解了二者可能的緊張，體現(xiàn)出了荀子先秦思想集大成者的理論擔當與思想創(chuàng)造。

結語

綜上，從荀子“兼”論述源可見，其青出于藍而青于藍，已然達到了包括墨子在內(nèi)的先秦諸子所不曾到達的高度，具備了相當豐富而完善的思想內(nèi)容。作為戰(zhàn)國學術思想合流的重要擔綱者，荀子“兼”論汲取了墨家“兼愛”學說，熔鑄了儒家中庸、仁愛、禮義、權變等思想，并將儒墨各家之說融會貫通、冶為一爐，更加之以獨特的理論思考與創(chuàng)造，終成包蘊豐厚、綜合創(chuàng)新而又獨具特色的新“兼”論。因此，提到“兼”這一概念，不僅應當想到墨子與墨家，也當想到荀子與儒家。

注釋：
 
①作者曾撰《荀子“兼”論大義述》一文，將荀子“兼”論概括為一個思想體系，涵蓋“兼覆、仁厚之禮政”，“權、兼別、兼利之法則”，“兼人、寬容之術治”三大層面?，F(xiàn)從思想史文本的脈絡中思考荀子“兼”論的思想淵源，而成此《荀子“兼”論思想述源》，恰似“前傳”。此二文可謂姊妹篇，合觀可也。
 
②需要注意的是，中庸之道是儒家乃至中國文化長久以來的思想傳統(tǒng)，其并不以《中庸》的成書始成立?！吨杏埂芬晃恼菍θ寮抑杏怪赖拿枘?，是中庸思想高度發(fā)展的結晶。《中庸》與《荀子》的時間先后與思想聯(lián)系，學者多有探討。從時間上來看，《中庸》后于《荀子》；從思想關聯(lián)來看，《荀子》影響到了《中庸》。具體可參見：1.佐藤將之.《荀子》與《中庸》：荀子思想對宋學影響的一形態(tài)[C].朱子學與21世紀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2000（1）：577-593。2.梁濤.荀子與《中庸》[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2(5)：73-78，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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