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悠揚】錢穆為何離開新亞書院？
錢穆為何離開新亞書院？
作者：劉悠揚
來源：《深圳商報》
時間：西歷2014年4月30日
1965年，錢穆突然向傾注16年心血的香港新亞書院辭職，個中原因眾說紛紜，至今沒有定論。
這一個謎，借由錢穆新亞時期的弟子、《中國經(jīng)濟史》一書記錄整理者葉龍先生的講述，得到了詳盡補充。
“余自新亞決定參加大學，去意亦早定?！痹阱X穆88歲高齡出版的自傳《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中，他對這一段歷史，只以這一句淡淡帶過。
但實際上，葉龍老先生告訴深圳商報記者，錢穆先生之所以離開新亞，其根本原因，既不是英文水準低的問題，也不是不屑于殖民地行政模式的干預，而是新亞書院內(nèi)部的復雜人事糾紛。眼見“新亞精神”漸漸變質(zhì)，一切與“平日懷抱的做人理想不符”，錢穆無力回天，終于灰心離去。
“香港中文大學”一名得自錢穆
新亞之變，要先從并入香港中文大學說起。
1963年，香港政府邀請新亞書院、崇基書院、聯(lián)合書院合并組成一所新大學——香港中文大學。葉龍解釋說，中文不是語文的意思，而是文化之意。據(jù)說當時想了很多名字——中國大學、中華大學，最終還是錢穆堅持，“不如叫中文大學”。
錢穆還堅持必須由中國人擔任校長，為此曾與港英政府斡旋良久，“（我）所爭乃原則性者，他日物色校長人選，余決不參一議。”當時港英政府派來商議的英國人富爾敦，通粵語，讀中國書，曾說錢穆“君心如石，不可轉(zhuǎn)也”當時，錢穆期待的是，自此中文在香港再不受輕視。
香港中文大學現(xiàn)貌
“山巖巖，海深深，地博厚，天高明，人之尊，心之靈，廣大出胸襟，悠久見生成，珍重，珍重、這是我新亞精神。”
這首廣為流傳的《新亞校歌》，歌詞是錢穆親自寫的。“香港原來是殖民地社會，錢先生辦了新亞，才有一個學校專門來研究中國文化、中國歷史，這個影響很大。后來新亞成為香港中大的一部分，確實也有很重要的意義?！比~龍說，錢穆心心念念的，是中國在那個年代仍然無法統(tǒng)一，“他說作為中國人，我們怎么能不站在中國人的立場？”
當年新亞在三座書院中名聲最大，港英政府十分倚重。錢穆提出的所有條件，幾乎全被接受。除了校長由中國人擔任，校名定為“中文大學”，他還與富爾敦約定，新亞研究所將成為香港中大“第一研究所”，并寫入新大學創(chuàng)建法規(guī)中。
放棄退休金，辭職以示氣節(jié)
然而，正是錢穆力主的中國人校長李卓敏，在中大正式合并之后，與他的辦學理念發(fā)生了明顯分歧。
葉龍回憶說，錢穆一心想將西洋文化融入中國文化，辦一所特殊的中文大學；而李卓敏則要辦一個普通的中文大學。
李卓敏到任后，新亞、崇基、聯(lián)合三院院長每周開一次聯(lián)席會議，如果遇到意見分歧，便舉手表決，當場通過，沒有機會再議。錢穆再也不能延續(xù)他秉持的“新亞精神”，再加上成員背景復雜，各方制衡，在一次次聯(lián)席會議上，他離自己的辦學理想，越來越遠。
晚年，錢穆回憶這段時光，曾萬般無奈地寫道，“（我）與富爾敦以前彼此討論商榷之情形，今則渺不可得矣?！?/span>
1965年，錢穆提出辭呈?！袄钭棵魧λv，如果辭職，便無法補發(fā)新亞自成立以來未發(fā)的薪水，如果退休，則可以補領(lǐng)薪水，還能領(lǐng)一筆數(shù)十萬港元的退休金?！比~龍說，但錢先生寧可放棄大筆退休金，也要辭職以示氣節(jié)，念及他晚年凄涼，實在感慨良多。
9年后，余英時從美國返港，擔任新亞書院院長時，遭遇“改制風波”，其實正是錢穆辭職離開新亞一事的延續(xù)。
余英時曾對“改制風波”有一番評價，也可看做錢穆離開新亞的一個腳注。他說：“問題也不是一邊是理想，一邊是現(xiàn)實，一邊是很臟很臭的殖民心態(tài)，另一邊是偉大儒家理想，是現(xiàn)實糟踏了理想或者殖民破壞了傳統(tǒng)那么簡單。”不管是錢穆辭職，還是余英時后來的抗爭，背后依然是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中國與西方，孰優(yōu)孰劣的爭執(zhí)。
錢穆當時“腹背受敵”
更糟的，是來自新亞內(nèi)部的排擠。
學者羅康烈是錢穆在香港的唯一摯友，兩人數(shù)年通信達80余封。他曾對葉龍?zhí)峒?，“錢先生在中文大學受到排擠”。
起初葉龍還不信，“上世紀50年代，錢先生多次對我說，退休后把新亞院長之位傳給唐君毅。后來他發(fā)現(xiàn)唐私人門戶之見過重，任人唯親，最終連副院長都沒給他，還把當時剛從臺灣教育部門離開的學者吳俊升請來，接自己的班。為此，唐君毅一直耿耿于懷。
再加上，二人學術(shù)思想的分歧越來越嚴重?！疤凭阕跃印婆伞恢闭J為，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孟子韓愈，傳到我老師熊十力，下面就是我唐君毅。錢先生卻認為，學問誰都可以學，為什么一定要分派別分門戶？”葉龍告訴記者，錢穆辭職以后，唐看管新亞研究所。葉龍說，“凡錢先生的學生，一概炒魷魚；凡錢先生的意見，一概反對；恨不能把新亞書院變成‘唐君毅書院’?！?/span>
葉龍也因此成了“炮灰”。1968年，他和另一位錢穆的學生王兆麟被裁員。因為唐君毅刻意為難，一直沒有拿到中大學士、碩士學位（注：此前新亞的學歷不被香港政府承認），無處覓職。
“錢先生最沒想到的，是他請回來的副院長吳俊升，為了取而代之，暗中和唐君排擠他。”葉龍感慨，一派搞政治，一派搞學術(shù)派別，錢先生左右掣時，十分難受，可以說是“腹背受敵”。
葉龍還記得，1966年，錢穆雖然已辭職，但還住在香港沙田。聽說葉龍為了學位一事找唐君毅理論，鬧得沸沸揚揚；于是托人帶話給葉龍。
“錢先生偷偷對我講：‘我老了，他們欺負我，我沒有辦法，你吵吵也好?！边@是葉龍第一次從錢穆口中證實，他離開新亞最婉曲的心理動因。
中大四位創(chuàng)辦人，左起新亞書院校長錢穆、中大校長李卓敏、崇基學院校長容啟東、聯(lián)合書院校長鄭棟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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