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莊公七年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六月十七日丁亥
耶穌2024年7月22日
[春秋]七年,春,夫人姜氏會齊侯于防。
夏,四月,辛卯,夜(昔),恒星不見。夜中,星隕(霣)如雨。
秋,大水。無麥、苗。
冬,夫人姜氏會齊侯于榖。
魯莊公七年,公元前687年。
春季,《春秋》只有一條記錄,“七年,春,夫人姜氏會齊侯于防?!薄豆騻鳌穼Υ顺聊??!稑b梁傳》則一如既往地批判一下:
婦人不會,會非正也。
《左傳》春季的記錄如下:
七年春,文姜會齊侯于防,齊志也。
認為這次會面,是齊襄公的意愿。
杜預注釋至此又多說了一句,“文姜數(shù)與齊侯會,至齊地則奸發(fā)夫人,至魯?shù)貏t齊侯之志?!边@兩人多次私會,如果《春秋》記載相會的地方是在齊國,則是文姜主動,如果記載相會的地方是在魯國,則是齊襄公主動——這次會面的地方防,在魯隱公九年提到過,在魯國,所以此次會面是齊襄公主動。
夏季,《春秋》記錄了一場罕見的天象,不過引述《春秋》記錄時,三傳有些細微差異?!蹲髠鳌肥恰跋?,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薄稑b梁傳》是“夏,四月,辛卯,昔,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薄豆騻鳌穭t是“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霣如雨。”霣(yǔn),通隕,所以本質上三傳這條記錄還是一致的。
這條記錄字面意思是夏季四月辛卯晚上,天上平時能看見的星星(注:指恒星,即日常觀察能被肉眼所看見的星星)都看不見了。半夜的時候,星星隕落猶如下雨。今天看應該就是一場比較大的流星雨——“流星雨”這個詞,起源就跟這條記錄有很大關系。
《左傳》夏季的記錄是這樣的:
夏,恒星不見,夜明也。“星隕如雨”,與雨偕也。
夏季(四月辛卯夜),通常肉眼能觀察到的星星看不見,是因為夜晚天空明亮的緣故?!靶请E如雨”,是說星星隕落的同時,還在下雨。
這里直接把《春秋》中的“如”字,解釋成“偕”,如果這樣理解,“星隕如雨”就成了兩件事了,既有流星隕落又同時下雨。杜預注釋到這里的時候也持此觀點,并且進一步解釋說“如,而也。夜半乃有云,星落而且雨,其數(shù)多,皆記異也。日光不匿,恒星不見,而云夜中者,以水漏知之?!闭J為就是伴隨著下雨,并且之所以能知道是夜中,是根據(jù)水漏知道的時間。
我不太認可《左傳》的解釋,因為如果下雨的話,天不可能是明亮的,前面說“夜明也”,后面又說下雨,顯然有矛盾。所以對于杜預在此做的解釋,我也不敢認同。我認為“星隕如雨”的“如”字就是我們理解的比喻,“星隕如雨”就是說流星雨。
《公羊傳》對這條記錄解讀說:
恒星者何?列星也。列星不見,則何以知夜之中?星反也。如雨者何?如雨者,非雨也。非雨則曷為謂之如雨?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修之曰:“星霣如雨?!焙我詴??記異也。
“列星不見,則何以知夜之中?”說明當時人一般是依據(jù)天象來確定時間的,根據(jù)觀測到星星的位置確定時間;“星反也”,說明“恒星不見”應該只是前半夜的情形,當發(fā)生“星霣如雨”的時候,天空的恒星已經(jīng)又能看到了,所以才能確定時間了;不書《春秋》,即未被孔夫子修訂過的原始版本的《春秋》,說明公羊派學者是完全認可我們看到的這個《春秋》,是被孔子修訂過的,在孔子之前就已經(jīng)有《春秋》存在。同時,這里還舉例子說這條記錄,在原版的《春秋》里是寫作“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孔子之所以把這條記錄修改為“星霣如雨”,后世學者認為是因為“雨星不及地尺而復”這個現(xiàn)象太異常了,尤其是“不及地尺而復”似乎不可能,所以就重點保留“雨星”且將其修訂為“星霣如雨”——但實際上有天文觀測的記錄證明,發(fā)生流星雨時會有可能看到這樣異?,F(xiàn)象的,這點上,我們不能苛責古人。所謂“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可能是隕石落到地面上發(fā)生爆炸產(chǎn)生的沖擊光,在遠處看來猶如落到地平線上的星星又彈回去了一樣。
這段解讀意思說,恒星,就是能觀察到的列星。既然看不到列星,怎么知道(后面記載的現(xiàn)象)是發(fā)生在夜之中?是因為這些星星又返回天空了。如雨是什么意思呢?并不是說就是下雨了(注:感覺這句話就是批駁《左傳》的)。不是雨那為何說“如雨”?因為《春秋》原來的記錄寫的是“雨星不及地尺而復”,是孔夫子把這條記錄修訂為“星霣如雨”?!洞呵铩窞楹斡涊d此事?是因為這是異?,F(xiàn)象。
《榖梁傳》把這條記錄分成兩部分來解釋。先解釋“昔,恒星不見”如下:
恒星者,經(jīng)星也。日入至于星出,謂之昔。“不見”者,可以見也。
恒星,就是經(jīng)常能觀察到的星星。日落到星星出現(xiàn),這段時間稱為“昔”?!安灰姟?,是強調(diào)本來應該可以見到。
再解釋“夜中星隕如雨”:
其隕也如雨,是夜中與?《春秋》著以傳著,疑以傳疑。中之幾也,而曰夜中,著焉爾。何用見其中也?失變而錄其時,則夜中矣。其不曰恒星之隕,何也?我知恒星之不見,而不知其隕也。我見其隕而接于地者,則是雨說也。著于上,見于下,謂之雨;著于下,不見于上,謂之隕,豈雨說哉?
“《春秋》著以傳著,疑以傳疑”,說明孔子在修訂《春秋》時,對于無法明確否定的原始記錄,都采取忠于原始記錄的態(tài)度?!爸兄畮滓病钡膸祝俏⑷?、難以準確辨別的意思。失變,指發(fā)生變化,“失變而錄其時,則夜中矣”,應該指因為星星再次出現(xiàn)了所以觀測并確定了時間。
這段解讀意思說,星星像下雨一樣墜落,是夜中嗎?《春秋》一直是對于確定的事情就確定的寫下來,對于可疑的事情就按照可疑的事情記錄下來。夜半本來就是幽微難辨的時刻,寫“夜中”是原來的記錄就是如此。那(原來的記錄又是)依據(jù)什么知道是夜中的?星象有變化了就觀測從而記錄下時間,所以知道是夜中。為何不記錄說“恒星隕落”?因為我們只知道恒星當時看不到了,并不能確定就是隕落了。我們后來觀察到有星星隕落于地,所以才說像下雨一樣。上邊看得見下面也看得見,就寫作“雨”,在下面看得見,在上面看不見,就寫作“隕”。怎么只能“雨”一種說法呢。
討論完三傳對此條記錄在文學角度的解釋后,我們再看看科學的解釋。對于《春秋》魯莊公七年這條記錄,我查資料發(fā)現(xiàn),比較主流的說法,說這是一次天琴座流星雨的記錄,而且這條記錄是世界上關于天琴座流星雨的最早記錄。我還查閱到一篇關于這條記錄的論文,題目就是《論魯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作者是莊天山教授,文章發(fā)布在2006年1月《天文學報》第47卷第1期,重點就是討論這條記錄的,我在這里引用一段莊教授文中的說法如下:
1848年,法國天文學家畢約(Biot.E)曾根據(jù)記載時間推算它是公元前687年3月16日,相當于1850年春分點的4月21日,合天琴座流星雨的極盛日期,于是斷定它是天琴座流星雨的最早記錄。從此以后,世界均因襲這個說法,即為世界、包括中國科學家所公認,載于所有有關的著作。1999年,筆者發(fā)現(xiàn)畢約推算的日期有誤,按現(xiàn)行的歷法推算,日期應是3月24日,相當于1950年春分點的4月30日,因著文糾正,否定它是天琴座流星雨,同時證明它是與哈雷彗星有關的寶瓶座η流星雨的最早記錄。
這段文字一是講述了《春秋》這條記錄被考證認為是天琴座流星雨的由來,另外,則是莊教授對這個結論提出了異議。我不懂天文學,因此把這段話全引述出來,供各位參考。
但是,在這篇論文里莊教授還提出一個觀點,他認為“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見,夜中星隕如雨”這條記錄里,恒星不可見是因為流星雨爆發(fā)導致夜空過于明亮,以至于恒星的光芒都被遮蔽了,所以如果是這樣的話,則應該是先有“星隕如雨”,然后再有“恒星不見”,故莊教授對《春秋》的這條記錄提出質疑,認為可能是在流傳過程中這條記錄被后人因為種種原因篡改了,并且援引王充在《論衡·說日篇》的兩句話佐證,其中一句是“《春秋》‘莊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中恒星不見,星如雨’”,另一句是“《春秋左氏傳》‘四月辛卯,夜中恒星不見,夜明也;星霣如雨,與雨俱也’”。如果按照王充引用的這兩條記錄,則確實是“夜中”都在“恒星不見”之前,也完全符合莊教授提出的正是由于流星雨爆發(fā),遮蔽了星星的普通光芒,導致恒星不可見,這樣邏輯上的先后順序也就符合科學常理了。所以,按照莊教授的觀點,《春秋》這條記錄正確應該是這樣的:
夏,四月,辛卯,夜中,恒星不見,星隕如雨。
我覺得莊教授說的很有道理的,不過我不懂天文學,所以我不敢對他的觀點表態(tài)。我提一個看法,假如我們看到的《春秋》記錄無誤,那是不是可能是這樣的:“恒星不見”是因為那天晚上就是陰天,所以觀測不到星星?至于后面確定夜中,則是因為半夜時分,天氣發(fā)生了變化,星星重又可以被觀測到——也就是前面我在解讀《榖梁傳》注釋時說的,是因為星星再次出現(xiàn)了所以觀測記錄并確定了時間。我不知道我的這種猜測,在天文學或者氣象學上有沒有可能,只是純粹根據(jù)文字和想象做出的一種假設。如果可能,則恒星不見就跟星隕如雨沒有必然的因果聯(lián)系了。莊教授的疑問也就是不是疑問了。當然,我還是比較傾向于認同莊教授的觀點,畢竟我確實沒有天文學和氣象學方面的專業(yè)知識,而且我的猜測也沒有實際觀察的基礎做支撐。
回到《春秋》。秋季,《春秋》的記錄是“秋,大水。無麥、苗?!贝颂幍柠満兔缰竷煞N事物,麥是麥子,苗是禾苗。
對于“大水”,之前也有過相同的記錄,所以《左傳》和《公羊傳》都沒有關注。《榖梁傳》也依然是之前的解釋:
高下有水災,曰大水。
對于“無麥、苗”這條記錄,《左傳》解釋了一下,說:
秋,無麥苗,不害嘉谷也。
雖然由于水災,麥子被毀了,但不會影響來年谷子的收成。
為何會有此一說,杜預注釋說是“黍稷尚可更種,故曰不害嘉谷”,意思是說禾苗還來得及補種。至于嘉谷,我覺得應該也是一種期盼和祝福吧。
《榖梁傳》則說:
麥、苗,同時也。
《春秋》是強調(diào)麥子和禾苗都遭受水災了。
《公羊傳》解讀說:
無苗,則曷為先言無麥,而后言無苗?一災不書,待無麥然后書無苗。何以書?記災也。
沒有苗,那為何先說無麥后說無苗?因為只有一件災害是不記錄的,等確定麥子沒有收成了再確定也沒有苗了。寫下來,就是記錄災害。
三傳的解讀還是有所不同。后世學者都認為此處的秋是周歷的秋,相當于夏歷的夏季。如此,則我的理解是這樣:洪災發(fā)生的時候,正是夏收時機,一場洪災讓本來該有的收成泡湯了,所以先說“無麥”,然而此時的谷類應該也已經(jīng)播種了(注:這種套種的事情很常見,我小時候在農(nóng)村,印象就特別深,夏天麥子成熟之前,在麥田里套種玉米,收麥子的時候,玉米苗也長出來了),本來應該也出苗了,但也被洪災毀了。因為還有補種的希望,所以《左傳》的解釋也就好理解了。
冬季,《春秋》唯一的記錄是“冬,夫人姜氏會齊侯于榖?!睒b,在今天的山東東阿,當時屬于齊地。《公羊傳》和《左傳》都沒有再關注,《榖梁傳》也只好再次批判一下了事:
婦人不會,會非正也。
但是,這條記錄與年初相比,會面的地方由魯國轉到了齊國,則按照杜預的解釋,這次是文姜主動。聯(lián)合起來一看,這年的記錄還是蠻有趣的:始于約會,止于約會,前后呼應;始于齊襄公主動,終于文姜主動,有來有往,郎有情妾有意。只不過,中間的異常天象和自然災害,是不是老天的警示,就不知道了。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