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純齋主人】《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隱公三年（3）
《春秋》三傳通讀入門之隱公三年（3）
作者：三純齋主人
來源：“三純齋”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五月初九日己酉
耶穌2024年6月14日
[春秋]冬，十有二月，齊侯鄭伯盟于石門。
癸未，葬宋繆（穆）公。
冬季，《春秋》記載了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冬，十有二月，齊侯鄭伯盟于石門?！边@是齊國第一次在《春秋》出現(xiàn)。齊國始封祖是大名鼎鼎的姜太公，所以齊國本是姜姓諸侯國。其封地主要在今天的山東東北部，國都大部分時間都位于今天的臨淄。在戰(zhàn)國時期的公元前386年——齊國歷史上最后一位姜姓國君齊康公十九年——周王室承認齊國當時的相國田和為齊國國君，史稱田氏代齊，但仍沿用齊國名號。不過田氏帶齊早在春秋時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苗頭，后面會在《左傳》里看到不少相關的記錄，到時候再細說。
參與這次石門會盟的齊侯是齊僖公，他有個大名鼎鼎的兒子就是齊桓公。鄭伯是老熟人鄭莊公。石門，在今天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qū)西南。不過對于齊、鄭兩國的石門之盟，《榖梁傳》和《公羊傳》都沒關注。
冬季《春秋》的第二條記錄，是“癸未，葬宋繆（穆）公?！薄稑b梁傳》和《公羊傳》在引用《春秋》原經(jīng)時，都作“宋繆公”，《左傳》則是“宋穆公”。這是《春秋》第一條諸侯葬禮記錄。
《榖梁傳》對宋繆公葬禮的記錄解讀說：
日葬，故也。危不得葬。
故，指變故。危，即遇到了危難。意思說，之所以《春秋》記載了宋繆公下葬的具體日子，是因為發(fā)生變故，不得不匆忙下葬。
宋繆公八月庚辰去世，十二月的時候差不多五個月了，諸侯五月下葬，基本是合理的。為何說《春秋》此處明確記載安葬日期，是因為宋國遇到變故有危難呢？《榖梁傳》沒具體解釋。答案在《公羊傳》：
葬者曷為或日或不日？不及時而日，渴葬也；不及時而不日，慢葬也。過時而日，隱之也；過時而不日，謂之不能葬也。當時而不日，正也。當時而日，危不得葬也。此當時何危爾？宣公謂繆公曰：“以吾愛與夷，則不若愛女。以為社稷宗廟主，則與夷不若女。盍終為君矣！”宣公死，繆公立，繆公逐其二子莊公馮與左師勃，曰：“爾為吾子，生毋相見，死毋相哭。”與夷復曰：“先君之所為不與臣國而納國乎君者，以君可以為社稷宗廟主也。今君逐君之二子而將致國乎與夷，此非先君之意也。且使子而可逐，則先君其逐臣矣?！笨姽唬骸跋染粻栔鹂芍?，吾立乎此攝也。”終致國乎與夷。莊公馮弒與夷。故君子大居正，宋之禍宣公為之也。
這段解讀里提到宋宣公的兩個兒子馮與勃為“莊公馮與左師勃”，是因為馮后來成為宋國的國君史稱宋莊公，而勃則擔任了宋國的左師。另外，這段話里有一個特殊之處需要提前解釋下，就是宋宣公臨終前對宋繆公說的“以吾愛與夷，則不若愛女”這句話。單看字面意思，要表達的意思應該是“要說我對與夷的喜愛程度，沒有我愛你多。”好像宋宣公要表達的意思是他更愛宋穆公。但這句話要和后面那句“以為社稷宗廟主，則與夷不若女”連起來看。人之常情于私肯定偏心兒子多于弟弟，后面強調(diào)從江山社稷角度出發(fā)自己偏向宋穆公，所以這里實際要表達的是從私情出發(fā)他本來偏向自己兒子的意思。一反一正，于公于私，做了對比?！肮示哟缶诱笔歉鶕?jù)宋國這起案例得出的教訓?！豆騻鳌氛J為“宋之禍宣公為之也”，言下之意宋國之所以有這次禍亂，根源還是在宋宣公的兄終弟及，就是因為宋繆公太在乎兄長傳位給他這個小恩小惠了，想著要回報先君宋宣公，沒有以家國社稷為重，把君位又傳給了宋宣公的兒子導致的——如果當初宋宣公就按照“父死子繼”的原則傳給與夷，那就不會導致馮因為沒有繼承君位而產(chǎn)生怨恨發(fā)動叛亂。顯然《公羊傳》看來兄終弟及這種做法并不是正道，傳子不傳弟才是正道——即使弟弟更賢明。
《公羊傳》這段解讀意思說，不到下葬的日子而安葬，且《春秋》注明安葬日期了，說明是匆匆忙忙下葬；不到下葬的日子而安葬，《春秋》也沒有注明安葬日期的，是因為安葬的輕慢草率；超過下葬的時限了安葬且《春秋》注明下葬日期，是表達哀痛君主沒有按時下葬；超過下葬的時限了安葬《春秋》卻沒注明下葬日期，是因為沒有按時下葬。按照應該下葬的日期下葬且《春秋》未注明具體日期的，則說明就是正常的做法。按照應該下葬的日期下葬但《春秋》注明具體日期的，說明是遇到危難了匆忙下葬，禮數(shù)上有缺失。安葬宋繆公遇到什么危難的事情呢？當初宋宣公對宋繆公說，“要說私心而論，我更喜歡與夷。要說執(zhí)掌宗廟社稷為一國之君，與夷不如你。我死之后你為國君?！彼涡篮?，宋繆公就即位。他讓自己的兩個兒子馮與勃去別的國家生活，對他們說：“你們倆是我的兒子，活著的時候咱們再也不見，誰死了彼此也不用哭?！迸c夷說：“先君之所以不把君位傳給我而給了您，是因為覺得您賢明可以做國君。而今您把兩個兒子趕出去，是要將來把君位傳給我，這不符合先君的遺愿。假如做兒子的可以被驅(qū)逐，那當初先君為了您的位子安穩(wěn)就應該也把我驅(qū)逐出宋國?！彼慰姽f：“當年先君之所以沒有驅(qū)逐你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讓我攝政而已?！弊詈笏慰姽€是把君位傳給了與夷。馮后來弒殺了與夷，是為宋莊公。因此君子要遵循正道，要以正道為大。
這段話其實也傳遞出來一個信息，即在這一年的十二月，此前被宋繆公驅(qū)逐到鄭國的馮，已經(jīng)發(fā)動了叛亂，導致宋國不得不匆匆安葬宋繆公。
《左傳》冬季的記載如下：
冬，齊、鄭盟于石門，尋盧之盟也。庚戌，鄭伯之車僨（fèn）于濟。
衛(wèi)莊公娶于齊東宮得臣之妹，曰莊姜，美而無子，衛(wèi)人所為賦《碩人》也。又娶于陳，曰厲媯（guī），生孝伯，早死。其娣戴媯生桓公，莊姜以為己子。公子州吁，嬖（bì）人之子也，有寵而好兵，公弗禁，莊姜惡之。石碏（què）諫曰：“臣聞愛子，教之以義方，弗納于邪。驕、奢、淫、泆，所自邪也。四者之來，寵祿過也。將立州吁，乃定之矣，若猶未也，階之為禍。夫?qū)櫠或?，驕而能降，降而不憾，憾而能珍者鮮矣。且夫賤妨貴，少陵長，遠間親，新間舊，小加大，淫破義，所謂六逆也。君義，臣行，父慈，子孝，兄愛，弟敬，所謂六順也。去順效逆，所以速禍也。君人者將禍是務去，而速之，無乃不可乎？”弗聽，其子厚與州吁游，禁之，不可?；腹?，乃老。
第一段記錄解釋齊國和鄭國石門會盟的背景。尋，是重溫的意思。盧，與石門很近，也在今天的山東省濟南市長清區(qū)西南?！皩けR之盟”即重溫兩個當年在盧地的盟約。能“尋盧之盟”，說明早在魯隱公元年之前，齊國和鄭國曾在盧有過一次會盟。所以這次會盟大概就是兩國國君禮節(jié)性的會面，用我們今天的話說，就是重申一下兩國盟友關系牢不可破，一致同意進一步加強鞏固兩國政府和民間的友好往來，為維護世界和平做出大國應有的表率等等。但會盟的時候發(fā)生了點小意外，《左傳》記錄說“庚戌，鄭伯之車僨于濟?！眱f，意思是壞了。濟，指濟水，這次會盟地就在濟水跟前。這句話意思說庚戌，鄭莊公的車在濟水壞了——說的很委婉，其實意思是說鄭莊公行進途中翻車了。按杜預的解釋，是遇到大風導致翻車落入濟水。之所以《左傳》記載下來應該是覺得這事有點怪異?？赡苡X得會盟時發(fā)生這事，似乎不是個好兆頭。此外，杜預還認為《左傳》里說鄭莊公翻車是庚戌日，這個不對，這年的十二月沒有庚戌日——這個我贊成，因為《春秋》記載了癸未葬宋穆公，會盟如果是癸未之前，則不可能是庚戌——庚戌至癸未相隔超過三十天了。
第二段記錄，是衛(wèi)國歷史上一次重大政治動亂即州吁之亂的前傳。莊公指衛(wèi)莊公，但衛(wèi)國歷史上有兩位莊公，為了區(qū)別，后人稱“衛(wèi)前莊公”和“衛(wèi)后莊公”——這里的莊公是衛(wèi)前莊公。莊姜，是衛(wèi)莊公的妻子，姜姓，所以以“莊姜”稱呼她。她是歷史上著名的美女。衛(wèi)國人為她做的《碩人》一詩是《詩經(jīng)》中的名篇，“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等名句即出于此詩。厲媯和戴媯，是衛(wèi)莊公娶自陳國的姐妹花。娣，是妹妹的意思。幼為娣,長為姒。姐妹共嫁一夫，就是前面提到的媵妾制度產(chǎn)物。厲和戴，應該是她倆的謚號。陳國，是媯姓諸侯國，史書記載是周王室分封的虞舜后人，封地大致是今天的河南省東部地區(qū)，都城宛丘位于今天的河南省周口市淮陽區(qū)。后面會看到很多關于陳國的記錄。公子州吁，是衛(wèi)莊公的兒子，他的母親是衛(wèi)莊公的“嬖人”——嬖,是受寵愛的意思，嬖人即受寵愛之人。杜預注解說“賤而得幸曰嬖?！笔F，是衛(wèi)國的大夫，他勸諫衛(wèi)莊公時說的“寵而不驕，驕而能降，降而不憾”，就是暗示衛(wèi)莊公一旦去世，新國君即位后，州吁不可能還像現(xiàn)在這樣地位尊崇，難免因失落而生出事端。
這段意思說，衛(wèi)莊公娶了齊國太子得臣的妹妹為妻，人稱這位夫人“莊姜”。莊姜很漂亮但沒有為衛(wèi)莊公生下兒子，衛(wèi)國人為她做了首詩就是《碩人》。衛(wèi)莊公又娶了陳國女子厲媯，生了兒子孝伯，但孝伯早死。厲媯的妹妹戴媯為衛(wèi)莊公生了個兒子就是后來的衛(wèi)桓公。莊姜把戴媯生的兒子當自己的兒子。公子州吁，是衛(wèi)莊公的愛妾所生，仗著衛(wèi)莊公的寵幸喜歡打架斗毆惹是生非，衛(wèi)莊公對此不管不顧，莊姜很討厭州吁。大夫石碏向衛(wèi)莊公諫言說：“臣聽說如果愛兒子，就應該用正確的方式教導他，不應該讓他走上邪路。一個人如果有驕橫、奢侈、淫亂、放縱這些毛病，就會走上邪路。這些壞毛病的養(yǎng)成，往往是（做父親的）過于寵溺所致。您如果想定要立州吁為繼承人，就趕緊確定下來昭告天下，如果拖延不決，恐怕禍患不遠了。受到寵愛而不驕橫，雖然驕橫卻能接受地位下降，地位下降了卻沒有抱怨，心里抱怨但行為上卻能自我克制，這樣的人太少了。身份低賤的人妨害高貴的人，年少的欺凌年長的，關系疏遠的離間關系親近的，新人離間故交，勢力小的凌駕在勢力大的人之上，淫亂的敗壞講道義的，這六種行為就是所謂的‘六逆’。國君做事仁義，臣子安分守己，做父親的慈愛，做兒子的孝順，做兄長的愛護弟弟，做弟弟的敬重兄長，就是所謂的‘六順’。如果丟棄合理的行為而縱容不合理的行為，很快就會招來災禍。作為國君，應該去除禍患，但您反而想加速招來禍患，這怎么行呢？”衛(wèi)莊公沒有聽石碏的話。石碏的兒子石厚跟州吁關系很好，石碏不允許他與州吁往來，但石厚也不聽。衛(wèi)桓公即位后，石碏就以年老為由歸隱了。
石碏的政治嗅覺和社會經(jīng)驗還是相當豐富，他早早預判到州吁遲早是衛(wèi)國的隱患，但是很遺憾，他的建議不僅衛(wèi)莊公不聽，連他兒子也不聽。他應該也看到即位的衛(wèi)桓公并不具備能應對叛亂的能力，所以告老明哲保身。
《左傳》至此再未往下述說衛(wèi)國的事，讓人覺得沒頭沒尾，但后面的魯隱公四年，我們就會看到這件事的后續(xù)。這也是《左傳》的特點，大多數(shù)時候，一件延續(xù)數(shù)年的事件，《左傳》不像《史記》這樣的紀傳體會一次性交代完畢，而是基本對應《春秋》經(jīng)的編年體，按照時間順序，只講述當年發(fā)生的事情。
另外延伸一點：莊姜，是春秋時期有名的美女，跟她有關的詩篇除了前面提到的《碩人》，《詩經(jīng)》里那首著名的《燕燕》據(jù)說就是她寫的，相比較《碩人》，我自己反倒更喜歡《燕燕》。
《左傳》提到莊姜時，強調(diào)她是“齊東宮得臣之妹”——那為何不說莊姜的父親是誰呢？我查了一下《史記·齊太公世家》的記載，齊國國君中沒有叫得臣的。按《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記載，衛(wèi)莊公迎娶莊姜是在衛(wèi)莊公五年（公元前753年），此時齊國國君是齊莊公，這一年對應的是齊莊公四十二年。齊僖公即位是在公元前731年，衛(wèi)莊公去世是公元前735年。從年紀推測，莊姜應該是齊莊公的女兒。強調(diào)莊姜是“東宮得臣之妹”，我猜重點是為了突出得臣的太子身份，同母哥哥是太子說明兄妹倆都是嫡出，則莊姜的身份較之一般的國君之女更高貴。得臣雖是東宮，但史書中未見其繼承君位，則大概率是不等即位便死了，畢竟他老爸齊莊公坐了六十四年國君，熬死這個兒子也是正常。
有趣的是，衛(wèi)國歷史上有兩個衛(wèi)莊公，齊國歷史上也有兩個齊莊公。娶莊姜的是衛(wèi)前莊公，而莊姜的爸爸——如果我的推測正確的話——是齊前莊公。我猜，《左傳》之所以說莊姜是“齊東宮得臣之妹”會不會還有一層考慮，如果說她爸爸，那這句話得記載成“衛(wèi)莊公娶于齊莊公之女，曰莊姜”——兩個莊公，咋都聽著覺得怪怪的。
魯隱公三年的事到此結(jié)束。這一年天降異象；東周的第一任天王也駕崩了；《春秋》留下來一個身份撲朔迷離的人，也不知是君氏還是尹氏；王室已經(jīng)衰微到要厚著臉皮主動問諸侯要分子錢了；宋穆（繆）公去世，因為繼承人的緣故，埋下了宋國禍亂的伏筆；誰也不會想到，衛(wèi)州吁將來會因宋國那個流亡到鄭國的公子馮而在來年生出一堆事來。
責任編輯：近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