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與屈原
作者:李長之
來源:選自《孔子的故事》(增訂本)
孔子與屈原在中國的影響太大了,許多人被他們之中之一的精神所導引著。但是在這里,卻有一件大可對照的事看出來了,這就是:受了孔子的精神的感發(fā)的,是使許多絕頂聰明的人都光芒一斂,愿意作常人,孟軻是這樣的人,朱熹也是這樣的人!反之,受了屈原的精神的影響的,卻使許多人把靈魂中不安定的成分攪醒了,愿意作超人,賈誼是一個例,李白也是一個例。
這事情是偶然的么?一點也不。原來孔子精神是由社會到個人的,他覺得只要社會建造好了,其中的個人不會不好,他側重社會,他因此常想把個人受拘束于社會之中。他告訴弟子們:“毋意,毋必,毋固,毋我”,這都是教人犧牲個性,以適應美的生活的。他告訴人:“敏于事而慎于言”,他告訴人:“泛愛眾而親仁”,他告訴人:“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這都是指示人如何可以過一種人與人相安的生活,而不會攪亂社會的和平的。他的志愿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他講詩教,也注意到“可以群”,原來他時刻不忘群的生活。
孔子杏壇講學
我所謂把社會建造好了,其中分子不會不好,但是怎么樣才能把社會建造好了呢?照孔子的理想便是“禮”。假若社會上有一種“禮”的文化,所有分子都服從“禮”,那么,各個人便都是好的了??鬃右簧氖聵I(yè)在“禮”上。從他小時的游戲“陳俎豆,設禮容”,到他壯年發(fā)表政治理想在“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一直到他政治活動失敗了,定禮樂,作為他那“禮的設計”之最后的修訂;著《春秋》,作為他那理想的社會中“禮的制裁”之寄托,在他這棲棲惶惶的七十三歲的生涯中,哪一天忘了“禮”?傳說中的孔子適周見老子,不是為問“禮”么?司馬桓魋所拔了的樹,不也是孔子與弟子習“禮”于其下的么?在孔子死后三百多年,為司馬遷所低回留之而不能去的,不也是因為見了孔子廟堂中的車服禮器,并諸生以時習“禮”其家么?
在不能適應群的生活的原因中之一,是由于理智與情感之不能各得其所。理智與情感如何才可以各得其所呢?這也需要“禮”?!岸Y”可以說是情感與理智的一種妥協(xié),但卻是一種巧妙而合理的妥協(xié)。荀子說:“人茍生之為見,若者必死;茍利之為見,若者必害;怠惰之為安,若者必危;情勝之為安,若者必滅;——故圣人一之于禮義,則兩得之矣;一之于情性,則兩失之矣;故儒者,將使人兩得之者也;墨者,將使人兩失之者也”(《禮論》),這可以說探得禮的真精神。從這一方面說,“禮”乃是為適應群的生活計的一種心理準備。
個人與群的沖突是不可免的。但是純粹抹殺個性,這樣的群也就腐爛朽敗;反之,純粹聽任個性,也勢必使這樣的群不得一日安。那么,怎么辦呢?孔子告訴我們的態(tài)度是“群而不黨”,是“周而不比”,是“泛愛眾而親仁”。然而這是原則,而不是實踐。實踐時須有一種方法,一方面保持自己的個性,一方面避免個人與群的沖突。這是一種藝術,這種藝術就是“禮”。不錯,“禮不妄悅人”,然而在不“妄”之下,究竟還是使人悅的?!皩⑸咸?,聲必揚;戶外有二屨,言聞則入,言不聞則不入”,“戶開亦開,戶闔亦闔,有后入者,闔而勿遂”,“并坐不橫肱”,“尊客之前不叱狗,讓食不唾”,“立毋跛,坐毋箕,寢毋伏”(《曲禮》),這些雖然是小節(jié),但犯了時,就會惹人討厭,就不能過一種和易的群的生活,反之,如果作到了,卻會喚起人們的好感,大家生活得便更愉快些。這就是一種生活藝術。
無論就禮是一種理想的社會的秩序說,或就禮是一種使理智與情感各得其所的,適應群的生活之心理準備說,或就禮是使群與個人減少沖突而增進愉悅的一種生活藝術說,禮是站在群的觀點上而存在的??鬃幼⒅囟Y,所以孔子的觀點是側重群的。因為著重群,所以使處在群中的個人便收斂了。孟軻和朱熹都是為這種精神所籠罩著,因而他們都情愿收斂了的。否則,想想看吧:孟軻將是一個狂士,朱熹將是一個才子!“尊德性而道問學,致廣大而盡精微,極高明而道中庸”,這是孔子精神,也是一切被孔子教化所浸潤了的人的精神:他們貶抑了自己,他們收斂了自己,他們隱藏了自己,他們?yōu)樯鐣瑸榇笪?,為?
屈原
在相反的出發(fā)點上是屈原。他的看法是,只要在社會上的各個分子好了,這個整個社會就好了。他的思想的途徑是:由個人到社會。于是他希望社會上各個分子都是全然無缺的,都是堅貞的,都是硬朗的,都是優(yōu)美而高潔的。然而社會上各個分子是不能如他理想的,“哀眾芳之蕪穢”,就是他的痛苦所在;——多么偉大的一種痛苦!他希望得太切了,于是幻滅得太厲害,于是他情不自抑地說:“寧溘死而流亡兮”,“予焉能忍與此終古”!
因為孔子側重在社會,所以對個人的過失有時候可以原諒,所以說:“觀過知仁”。就是孟子也說:“人恒過,然后能改”??墒乔遣恍械模纳鐣硐爰纫詡€人為起點,所以對于個人的過失到了不能原諒,不能忍耐的地步。最后,他實在無從妥協(xié)了,于是出之一死。
因為屈原是側重在個人的,所以對于自己也要求特別高,自己意識著的責任感也特別重,自己對于自己的督責也特別嚴。屈原的《橘頌》,不啻是一種自贊,卻也不啻是一種自銘自警:“嗟爾幼志,有以異兮;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閉心自慎,終不過失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年歲雖少,可師長兮;行比伯夷,置以為象兮!”他自視甚高,這是因為他希望各個人都作到理想的地步,于是他不得不先從自己作起。但是結果別人離他太遠了,他寂寞他痛苦,像尼采書中查拉圖斯特拉走出了人群一樣的痛苦?!拔冶静粭壥溃廊俗詶壩摇?,這是李白的寂寞,卻也是屈原的寂寞。越想作超人,越要寂寞,越寂寞,越要作超人。受了屈原影響的人,便多半作了寂寞的超人了!賈誼是其中的一個,李白更是其中的一個。
因為孔子側重社會,側重群,結果他也被社會所看重??鬃拥玫揭话闳说某绨?,他的名譽遍于各個角落。以一個“人”(不是“神”!)的資格,而廟宇布于全國,甚而到了安南;以一個平民的三間住宅而修成了國家建筑的三百多間的大殿(梁思成《曲阜孔廟之建筑及其修葺計劃》頁六,民國二十四年,中國營造學社版),這是世界上一個奇跡,這是歷史上一樁唯一無二的事件!——但我們對這件奇跡,卻只有自傲,而不是后悔;因為值得!
卻因為屈原側重個人,向往超人,所以他的崇拜者便較少。真正欣賞他而了解他的人,是限于詩人的圈子里。端午節(jié)雖有,吃粽子的人多,知道屈原的人少。
“求仁而得仁”,孔子與屈原在中國所得到的待遇,也原是自然的了。
由社會到個人,是孔子;由個人到社會,是屈原。從孔子,我想到一切社會主義者,如馬克思;從屈原,我想到一切個人主義者,如尼采!
……
假若有人問我:孔子與屈原,誰高誰下呢?我說,都高,但是沒有誰下。一切偉大的天才是平等的,孔子與屈原平等!
喀萊爾(Thomas Carlyle)說他們英國人在科學方面有牛頓,在文學方面有莎士比亞,所以英國人究竟是可以自傲的。我也可以說,在我們的哲人中有孔子,在我們的詩人中有屈原??鬃涌梢员劝乩瓐D而無愧色,屈原可以比但丁,歌德,莎士比亞而并駕齊驅。我們不也是可以自傲的么!
孔子和屈原是中國精神史上最偉大的紀念像,是中國人倫之極峰??鬃哟砦覀兠褡宓木?Der Geist),屈原代表我們民族的心靈(Die Seele)!我們民族是幸福的。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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