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喬木與世臣——論何謂國學復興?
欄目:快評熱議
發(fā)布時間:2012-07-05 08:0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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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晚林
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jīng)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系任教,現(xiàn)任湘潭大學碧泉書院·哲學與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副會長。著有有《徐復觀藝術詮釋體系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于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歷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于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chuàng)辦弘毅知行會,宣揚儒學圣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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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木與世臣
——論何謂國學復興?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發(fā)表
時間:西歷2012年7月5日
一
孟子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孟子•梁惠王下》)以此來況喻當下之國學問題,頗為諦當。
最近幾年來,一些大學相繼成立國學院,民間讀經(jīng)或講經(jīng)活動也非?;钴S,國學或儒學研討會此伏彼起,專業(yè)而嚴謹?shù)膰鴮W刊物亦如雨后春筍。由此,國學復興之說甚囂塵上,以為假以時日,即可坐享其成了。但是,問題是這么簡單嗎?如果只是成立幾個機構,講幾次經(jīng)典,開些許會議或出幾本刊物,就算是國學復興,則國學復興誠不是難事,指日可待。但筆者要說的是:如果不能把儒學(這里暫且認為儒學與國學同義,根據(jù)需要,隨時用國學或儒學)之基本理念與價值期待體之于生活中,成為一種生活態(tài)度、行為風尚或價值評判,哪怕所有的中國人都在讀經(jīng)乃至研究儒學,而且還出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成果,也不能算是國學復興。其實,國學之所以式微,固然原因多端,也與社會上有大批的儒學研究者不無關系。他們據(jù)有高位,掌握資源,盡管著有充塞楹櫥的高頭講章,但自身并不具備儒學之精神,亦無儒學之信念。他們之研究儒學,只是職位上的工作需要,至多只是一種個人興趣與愛好,決無使命感,更無擔當精神??档略f,如果哲學只是學院式的追求知識圓滿的個人人工織造系統(tǒng),而不能體之于人格里,踐行于生活中,則真正的哲學永遠不能出現(xiàn)。同樣,如果儒學只是學院式的知識存在,無論是以講論的方式,還是以著述的方式,都不意味著國學的復興。不惟此也,甚至可說是衰世之濁流。因為這種知識樣態(tài)的儒學,不僅于世無補,甚或有害。何也?畢竟浪費了大量的社會資源,若把這些資源轉而之他,或可利國利民。這樣看來,都說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知,但若不能在人格踐行中有所擔當,只是以寫文章為職業(yè),既而謀取個人之利祿,只可謂社會之蛀蟲,豈可美其名曰啊和會之良知。這樣的國學——誠如錢賓四先生所言——“內部未能激發(fā)個人之真血性,外部未能針對時代之真問題”。儒學至此而謂之復興,其據(jù)焉在?故現(xiàn)在的國學,尚不得謂之為喬木,更無論世臣矣,焉得曰復興?
“國學”一詞始于清末,是西方知識之學輸入后,中國學人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之統(tǒng)稱,當然,以儒學為主體,此不待言。但這種稱呼亦是以西方知識之學格義后的產(chǎn)物,其結果是——依蔣慶先生之所言——“‘國學’在近代的中國徒有反抗‘西學’之名而無解釋‘中學’之實,然后竟然與西方研究中國的‘漢學’趨同,這不能不說是一件遺憾之事”。由此,蔣先生進一步云:“哪一天‘國學’之名在中國消失,哪一天就是中國學術的回歸與解放?!薄皣鴮W”的消失,意味著我們并不需要國“學”,而是需要儒家的生活態(tài)度、行為方式與價值評判。如果沒有這些生活中的表現(xiàn),怎么能算是國學的復興呢?莊子曰:“學而不能行謂之病?!爆F(xiàn)在的國學,正是一種病態(tài)。梁漱溟先生云:“文化是什麼東西呢?不過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樣法罷了。”可見,國學的復興意味著中華民族生活樣態(tài)的重現(xiàn),除此之外,其他一切形式的所謂復興皆為虛妄。這里擬從三個層面加以論述。
二
第一個是民間社會層面。民間社會的生活樣態(tài)是儒學之所以是儒學的土壤,如果不能在這個層面展現(xiàn)儒家的生活樣態(tài),則謂儒學之復興,乃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故國學之復興必須扎根民間社會。中國傳統(tǒng)的民間社會是宗法社會。這種宗法社會,其精神理念由儒家的學說特別是五倫之教來貫穿。這種精神理念表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各種儀節(jié)與風尚,如冠禮、婚禮、喪禮及祭拜禮等;表現(xiàn)在管理功能上就是各種宗法制度、鄉(xiāng)約等;表現(xiàn)在自治功能上就是義田、義倉、義學等。所有這一切使得中國傳統(tǒng)社會成為了一個極具蘊涵性與自我調節(jié)功能的靜態(tài)社會,其各種表現(xiàn)與功能不過是精神理念的發(fā)散與運用,故傳統(tǒng)社會是一個以宗族為邊界的文化單位。在這里,才有真正的國學,此外別有所謂國學。吾人要復興國學,首先當從這里入手。但是,宗族在當代社會徹底瓦解,不但上述的一切表現(xiàn)與功能不復存在,從而使溫綿性的文化社會墮退為剛烈性的經(jīng)濟社會或政治社會;而且個人完全松散為原子式的漂泊無定的個人,除了在學校學到的職業(yè)性的技能外,得不到社會自身的教化、養(yǎng)育與救渡。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壓縮為純粹的經(jīng)濟利益關系或政治法律關系,沒有溫情的守護與歸宿。這樣一來,個人與社會都赤裸裸地暴露在經(jīng)濟或政治之下,經(jīng)濟或政治一有風吹草動,則整個社會就風起云涌,故個人總處在焦慮之中,社會總處在危險之中。如何在當代復興民間社會的自我調適與教化功能,這是一個浩大的工程,筆者在此無力作出明晰而清楚的解決,但可以借鑒歷史。譬如,冠禮、婚禮及祭祀禮都應該適度地恢復其功能與意義。
就冠禮而言,表示一個人已經(jīng)成人,需要獨立地為自己的言行負責?!秲x禮·士冠禮》載:
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惟祺,介爾景福?!痹偌?,曰:“吉月令辰,乃申爾服。敬爾威儀,淑慎爾德。眉壽萬年,永受胡福?!比樱唬骸耙詺q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很明顯,冠禮就是要告訴吾人放棄同年的浪漫與無知,須修德慎行以成為一個頂天立地之人,這是人之為人的開始。故《禮記·冠義》云:“冠者禮之始也?!庇轴屍淞x曰:
玄冠玄端,奠摯于君,遂以摯見于鄉(xiāng)大夫、鄉(xiāng)先生,以成人見也。成人之者,將責成人禮焉也。責成人禮焉者,將責為人子、為人弟、為人臣.為人少者之禮行焉。將責四者之行于人,其禮可不重與?故孝弟忠順之行立而后可以為人,可以為人而后可以治人也。故圣王重禮。故曰冠者禮之始也,嘉事之重者也。
可見,在冠禮中,使人認知基本的人倫關系,從而確立孝弟忠順之德行,而這些德行正是社會長治久安的根本保障。當代社會已經(jīng)沒有了冠禮,只是在十八歲時,規(guī)定其為“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人”,亦即在觸犯法律的時候,需要獨立承擔其責任。顯然,這是負面的行為圍堵而不是正面的德行引導,故當代社會使人只感到有力的限制而無德的感召。
婚禮本稱昏禮,蓋于黃昏舉行,取其陰陽交替有漸之義。傳統(tǒng)社會之婚禮有嚴格的程序,據(jù)《儀禮·士昏禮》載,先后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且皆于宗廟中舉行,以敬慎重正昏禮也。親迎時,男方之父戒之曰:“往迎爾相,承我宗事。勖帥以敬,先妣之嗣。若則有常?!逼渥觿t曰:“諾。唯恐弗堪,不敢忘命?!迸街竸t戒之曰:“戒之敬之,夙夜毋違命!”其母則施衿結帨,曰:“勉之敬之,夙夜無違宮事!”所有這些,使得婚禮在莊嚴肅穆、溫情中正中進行,而不是如現(xiàn)代社會只是在男歡女愛的輕松氣氛中進行?!抖Y記·昏義》釋其大義云:
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又云:
敬慎重正而后親之,禮之大體,而所以成男女之別而立夫婦之義也。男女有別而后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后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后君臣有正。故曰:昏禮者,禮之本也。
上述之意,以《中庸》之語言之,則為“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钡槎Y中所表現(xiàn)的大義在現(xiàn)代婚姻中完全消失,婚姻乃以愛情為基礎,而所謂愛情,在庸常人的眼里,不過是兩情之相悅或兩性之相吸(愛情自有大義在,但大眾常不能及此)。若相悅或相吸盡,則愛情將不復存在,婚姻即宣告解體。這也是何以現(xiàn)代社會婚姻愈自由,而婚姻帶來的痛苦與災難愈多的根由所在。是誠《禮記·經(jīng)解》之所言:“故昏姻之禮廢,則夫婦之道苦,而淫辟之罪多矣?!?
中國傳統(tǒng)社會有關喪葬祭祀的禮儀很多,祭祀祖先、神靈、天地、名山大川自不待言,且有礿、禘、嘗、烝四時之祭和門、戶、井、竈、中霤五位之祀。依據(jù)《禮記·昏義》之意,“夫禮始于冠,本于昏,重于喪祭”,又,《禮記·祭統(tǒng)》云:“凡治人之道,莫急于禮,禮有五經(jīng),莫重于祭?!笨梢姡漓攵Y之重要。而祭祀之所以重要,乃因為“祭者,教之本也已”。(《禮記·祭統(tǒng)》)何謂“教之本也”?祭祀的一個基本目的就是使人“反古復始”,由此即可成“教”?!抖Y記·祭義》云:
君子反古復始,不忘其所由生也。是以致其敬、發(fā)其情,竭力從事以報其親,不敢弗盡也。
又,《禮記·祭統(tǒng)》云:
及時將祭,君子乃齊。齊之為言齊也,齊不齊以致齊者也。是以君子非有大事也,非有恭敬也,則不齊。不齊則于物無防也,嗜欲無止也。及其將齊也,防其邪物,訖其嗜欲,耳不聽樂。故記曰:“齊者不樂?!毖圆桓疑⑵渲疽?。心不茍慮,必依于道,手足不茍動,必依于禮。是故君子之齊也,專致其精明之德也。故散齊七日以定之,致齊三日以齊之。定之之謂齊,齊者精明之至也,然后可以交于神明也。
可見,祭祀決不只是一套外在的禮儀程序,必當有人的齋明、靜修與存養(yǎng)。故《禮記·祭統(tǒng)》又云:“夫祭者,非物自外至者也,自中出生于心也。心怵而奉之以禮,是故唯賢者能盡祭之義?!笔且浴抖Y記·祭義》云:“嚴威儼恪,非所以事親也,成人之道也?!闭\非妄言也。
但是,隨著人類知識的增加,科學的昌明,唯物論與無神論日益占據(jù)了人類的頭腦,祭祀被目之為迷信而毀棄殆盡。再加之所謂“環(huán)保論”與“節(jié)約論”(“環(huán)保”與“節(jié)約”不當在此體現(xiàn))之叫囂,使得喪禮亦多簡單而草率。此種情形,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儀式簡短粗陋不中不西不倫不類,殯葬收費昂貴服務專橫且無視家屬心情意愿,來賓著裝五顏六色毫無哀情甚而在禮儀過程中互相說笑……整個喪葬過程除了向遺體告別行鞠躬禮外,根本就不成‘禮’。”(耿硎:《喪事豈能無葬禮》)喪葬祭祀之禮既無,現(xiàn)代人也就成了“無禮”與“無理”的人了。
傳統(tǒng)社會還有一個重要的民俗,就是墓志銘。隨便翻開一本古人的集子,可以看到諸多的墓志銘,其主人一般在歷史上并不顯赫,但吾人可由墓志銘見其家風、修行、學問與功業(yè)等。所以,古人的墓志銘決不是一種浮夸不實的溢美之詞。《禮記·祭統(tǒng)》云:“銘者,論譔其先祖之有德善、功烈、勛勞、慶賞、聲名,列于天下而酌之祭器,自成其名焉,以祀其先祖者也。顯揚先祖,所以崇孝也。身比焉,順也。明示后世,教也?!边@里的“銘”雖是指鼎器中的銘文,墓志銘的功能與意義亦當承此而來?!抖Y記·祭統(tǒng)》進一步云:
夫銘者,壹稱而上下皆得焉耳矣。是故君子之觀于銘也,既美其所稱,又美其所為。為之者,明足以見之,仁足以與之,知足以利之,可謂賢矣。賢而勿伐,可謂恭矣。
可見,“銘”不僅是對先祖德行之稱美,同時也是對后世子孫之鞭策與教化?!白訉O之守宗廟社稷者,其先祖無美而稱之,是誣也。有善而弗知,不明也。知而弗傳,不仁也。此三者君子之所恥也?!保ā抖Y記·祭統(tǒng)》)這就是“銘”的意義?,F(xiàn)代很少有墓志銘的存在,使得現(xiàn)代人只注重生前的實惠而不顧及身后的名聲,于是,功利主義與實用主義盛行,是以世風日偷。
現(xiàn)代人多從實用主義出發(fā),以為傳統(tǒng)的禮俗不過是純粹的儀式,是形式主義的,可以拋棄。但是,儀式真的是純粹的形式主義嗎?我們不妨來看一看維特根斯坦對于儀式的論述。他認為人是儀式的動物,并且“必然性就建立在屬于儀式的虔誠所具有的神秘性上”,亦即儀式所表現(xiàn)出的神秘性正是日常生活乃至邏輯語法意義生成的根基,他說:
世俗生活的所有方面,日常的工作、政治、家庭生活以及閑暇,都成為宗教的儀式化表達途徑。如果沒有儀式性的虔誠,就根本不會有邏輯形式。換言之,意義本身在根本上就是儀式性的,它建立于判斷上合生活形式上的神秘一致性。所有世俗的活動,整個邏輯語法,都應當表達一種相應的虔誠、敬畏、尊重和感恩。
這樣,維氏以為,“儀式表達了對更廣大宇宙的參入感,表達了在根本上維系性力量面前所感覺到的敬畏、尊重和感激。我們生活中所做的大部分事情優(yōu)先于對其可能后果的考慮。我們被一個由儀式活動構成的網(wǎng)絡所支撐,這些活動被作為當然之事得到遵從”??梢哉f,儀式是文化處在高貴品格下的表征,現(xiàn)代人動輒以內心之真誠來代替儀式,以為儀式是不必要的繁瑣與浪費,這正是現(xiàn)代人講求自由而無限制的表現(xiàn),因為一個社會儀式越少,就越墮落在個人的偶然性中,世風與民俗則愈墮落。但現(xiàn)代人是看不到這些的。維氏云:“給近視眼指路是件困難的事情。因為你不能對他說:‘看著十里外教堂的塔尖,順著那個方向走?!贝苏\現(xiàn)代人之征象也。
三
第二個是教育層面?,F(xiàn)代中國的教育乃秉承西方之教育模式,是職業(yè)化的,其目的是爲了傳授知識以及最后獲得工作,即便是人文教育亦是知識性的,而不是知行合一式的成人教育。這樣,要真正的復興國學,決不是在學院內做一些知識性的國學研究,而是要根本復興傳統(tǒng)的教育理念。傳統(tǒng)的教育理念,其根本精神可用“學達性天”四字述之。所謂“學達性天”乃是一種天人性命之學,即以天道宏大生命,以生命彰顯天道。故這是一種天人合一的實踐之學。這種教育理念必然內在地包含以下幾個維度:
其一,求放心與變化氣質。“求放心”出自《孟子》,乃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根本。若教育果能知“求放心”之大本,依此存養(yǎng)修持以至變化氣質,而終于盡性成德。于此,則誠可以達到亞里士多德所說的——不只是認知德性,而是成為善良的人——教育目標。
其二,開而弗達與學貴自得?!伴_而弗達”是儒家開宗立教的傳統(tǒng),源出于《禮記•學記》:“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牽,強而弗抑,開而弗達。道而弗牽則和,強而弗抑則易,開而弗達則思,和易以思,可謂善喻矣。”知識性的教育力求知識的全盡而清楚明白,但成人的教育卻只給一個入口,此即是“開”,其余的要自己的“發(fā)”,因為這些都不能別人替你去做。因此,“開而弗達”又必然意味著“自得”,即在自家的體悟與踐行中獲得。
其三,師友講習與知行合一。傳統(tǒng)的師友講習不是現(xiàn)在的開學術會議與討論,而是相互砥礪學行,以求改過遷善。“此事不借資于人,人亦無著力處。圣賢垂訓,師友切磋,但助鞭策耳?!保ā蛾懢艤Y集》卷五《與舒元賓》)若一個人離群索居,則情因之肆而莫之警,欲因之縱而莫之泥,焉能立教以成人?因此,師友講習不只是知識性地討論問題,而是指陳人的病痛處,以便更好地踐行。
其四,退息居學與持敬存養(yǎng)?!巴讼⒕訉W”亦出自《禮記•學記》:“大學之教也:時教必有正業(yè),退息必有居學?!示又趯W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夫然后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是以雖離師輔而不反也。” “正業(yè)”就是禮樂詩書等經(jīng)典,居學就是私居之學。人之為學求道,不只是于經(jīng)典中識義理之當然,更須在事上求正心誠意、居敬行簡,故藏焉修焉,息焉游焉皆是學。只有如此,才能做到“安其學而親其師,樂其友而信其道”,在事上自家覺悟而有得后,方可“雖離師輔而不反”。質言之,“學”即在生活中。所謂“學”在生活中,就是于此持敬存養(yǎng)。但現(xiàn)代教育只有課堂講授,沒有退息之存養(yǎng)、居學之操持,是故難以立教成人。
教育之基本理念既是學達性天、理合神人,則教育必具有宗教的意味,決不只是平面的思想灌輸與知識傳授。實際上,中國教育傳統(tǒng)中“廟學合一”的體制,以及此體制下的“釋菜禮”或“釋奠禮”正是通過禮儀的宗教意味來傳輸這種教育理念。
“釋菜禮”或“釋奠禮”自古即有之?!抖Y記·文王世子》云:“凡學,春官釋奠于其先師,秋冬亦如之。凡始立學者,必釋奠于先圣先師,及行事必以幣。”又,《禮記·學記》云:“大學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狈泊私员硎驹陂_學之初,學生都穿著禮服祭祀先圣先師,以示敬學之誠。這種祭祀儀式是表示學有所統(tǒng)、道有所承,且所關甚大,非可有可無之知識也。即便是學有所成以后,亦要行釋奠禮,以表示道統(tǒng)的神圣以及學人之敬畏,即皇帝太子亦無例外?!稌x書》卷十九云:
魏齊王正始二年二月,帝講《論語》通,五年五月,講《尚書》通,七年十二月,講《禮記》通,并使太常釋奠,以太牢祠孔子于辟雍,以顏回配。武帝泰始七年,皇太子講《孝經(jīng)》通。咸寧三年,講《詩》通,太康三年,講《禮記》通?;莸墼等?,皇太子講《論語》通。元帝太興二年,皇太子講《論語》通。太子并親釋奠,以太牢祠孔子,以顏回配。成帝咸康元年,帝講《詩》通。穆帝升平元年三月,帝講《孝經(jīng)》通。孝武寧康三年七月,帝講《孝經(jīng)》通。并釋奠如故事。穆帝、孝武并權以中堂為太學。
不過,有唐以前,釋奠禮多是在辟雍或太學舉行,地方鮮有行此禮的。其形式有天子視學釋奠、太子通經(jīng)釋奠、立學釋奠、春秋二仲釋奠、學宮月朔釋奠等。至唐代,釋奠禮進一步充實、完善與普及。高祖武德二年,“令國子學立周公、孔子廟,四時致祭,仍博求其后”。(《舊唐書·高祖本紀》)又,《令諸州舉送明經(jīng)詔》云:“六經(jīng)茂典,百王仰則。四學崇教,千載垂范?!轴尩熘Y,致敬先師。……仲春釋奠,朕將親覽?!毙诔鬃颖患畏鉃槲男?,各地亦開始興建孔廟,逐漸形成了“廟學合一”的教育體制,釋奠禮由此進一步完善與普及,在《大唐開元禮》中規(guī)定,中央政府舉行的釋奠禮為中祀,地方政府舉行的釋奠禮為小祀,釋奠禮之環(huán)節(jié)在《大唐開元禮》卷五十四《國子釋奠于孔宣父》中亦有嚴格的規(guī)定:前三日是預備,參入人員需要齋戒、掃除釋奠場所、陳設各種禮器及先圣、先師與諸弟子神位。享祭之日,享官服祭服,陪祭官服公服,學生服青衿服于天明前三刻入場。在各參入人員位次坐定以后,由相關人員實行祭奠禮儀。禮畢,祝版燔于齋所。
文廟的釋奠禮與西方宗教儀式不同。在西方,上帝是唯一的信奉對象與供奉神位。但在文廟中,孔子并不是唯一的供奉對象,尚有配享與從祀。如顏淵等孔子之賢弟子都作為配享而進入文廟之神位,但又不是孔子所有的弟子都有資格作為配享。貞觀二十一年(647年),詔令左丘明、卜子夏、公羊高、谷梁赤、伏勝、高堂生、戴圣、毛萇、孔安國、劉向、鄭眾、杜子春、馬融、盧植、鄭玄、服虔、何休、王肅、王弼、杜預、范寧、賈逵等二十二人從祀于文廟,明清以后,又逐漸加入了周濂溪、二程、朱子與象山等人。從配享與從祀來看,文廟不是一個純粹的宗教場所,因為其一,它不是唯一的神位,其二它的神位可以添加。故其文教的意味重于宗教膜拜、祈福求佑的意味。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在弘揚儒家道統(tǒng)方面有杰出的貢獻,就有資格從祀于文廟。與西方宗教相比,可謂為人間宗教?;诖朔N認知,閔明我、徐日升等特上書康熙皇帝加以辯明:
竊遠臣看得西洋學者,聞中國有拜孔子及祭天地祖先之禮,必有其故,愿聞其詳?shù)日Z。臣等管見,以為拜孔子,敬其為人師范,并非祈福佑聰明爵祿而拜也。祭祀祖先,出于愛親之義,依儒禮亦無求佑之說,惟盡孝思之念而已。
若不能傳承道統(tǒng),只求神祈福,則非釋奠禮之所用。故禮畢以后,吾人當有“道問學”之為學工夫,亦當有“尊德性”之踐行工夫。于此,方不枉為釋奠。
至宋代,因書院的繁興,文廟與書院結合,進一步加強了廟學一體的教育體制,使得釋奠禮愈加普及,從而成為民間之常祭,為書院生員的必修課與例行禮儀。如《嵩陽書院志·祀典》云:
每春秋祭丁之次日,以少牢一祀先賢祠或縣令親祭,或委學博代祭。每春秋二仲朔日做古釋菜之禮,用諸果品菜蔬十二器祀先圣。書院山長率肄業(yè)諸生行禮。
釋奠禮之目的,乃“舉天下皆設學而教以先圣先賢之道者,蓋欲天下之人,皆學為圣賢也”。(《伊洛書院記》)
正因為文廟與釋奠禮直接關系到一個地方的文教與民風,所以,地方長官到任后的首要任務是興辦縣學,修繕文廟以及恢復釋奠禮。據(jù)柳宗元《道州文宣王廟碑》載,儒師薛伯高知道州,即以牲幣祭于先圣文宣王之廟,但見“堂庭庳陋,椽棟毀墜”,于是“公蹙然不寧”。是碑其后云:
既祭而出,登墉以望,爰得美地。豐衍端夷,水環(huán)以流,有類宮之制。……由是,邑里之秀民,感道懐和,更來門下,咸愿服儒衣冠,由公訓程。公攝衣登席,親釋經(jīng)旨,丕諭本統(tǒng)。父慶其子,長勵其幼?;门d行,人無爭訟。
正因為薛伯高重修了文廟,恢復了禮儀教化,民風才由是而純美。同樣,大歷九年,王綱知昆山縣,見文廟堂宇大壞,未遑修繕,釋奠以后,退而嘆曰:“夫化民成俗,以學為本。是而不崇,何政之為?”由是決心修復。既成,“于是遐邇學徒,或童或冠,不召而至,如歸市焉”。(梁肅:《昆山縣學記》)
現(xiàn)代的教室雖設備齊全而先進,但只是一個便利于上課的場所,完全失卻了廟學合一的功能。即便是儒學,在這種教育體制下,完全變成了一種知識學。宋儒呂與叔嘗曰:
古者憲老而不乞言,憲者,儀刑其徳而已,無所事于問也。其次,則有問有答,問答之間,然猶不憤,則不啟;不悱,則不發(fā)。又其次,則有講有聽,講者不待問也,聽者不致問也。學至于有講有聽,則師益勤,而道益輕,學者之功益不進矣。又其次,則有講而未必聽,學至于有講而未必聽,則無聽可矣。(《性理大全書》卷五十二)
我們現(xiàn)在的儒學教育,至多是在第三個層次,甚至是第四個層次。是此而云復興,不亦謬乎?!
現(xiàn)在,全國尚存的文廟為數(shù)不少,但或辟為商業(yè)旅游,或征用為辦公場所,或廢棄為倉庫儲物。這真是對圣人的不敬與道統(tǒng)的蔑視。國學的復興,當先恢復文廟的些許功能。
四
第三個是政治的層面。儒學本身就是王者之學,其究竟目的是治國、平天下。因此,儒學一定要透至政治層面,這個層面落空,談儒學復興俱是笑話。
首先,政治必須得到儒學合法性的支持,不然政治即為非法?,F(xiàn)代社會,民主政治深得人心,因為它反映了民意。實際上,民主政治卑之不甚高,不過是清點票箱的數(shù)量精神,至于投票后面的動機則不必問。這樣,民主政治在實踐過程中其實不過是個人追求幸福的物質主義原則。民主政治的合法性——說到底——就建基于此。但是,把政治建基在這種個人主義的利益原則之上是非常危險的。卡西爾說:
在政治中,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牢固可靠的根據(jù)。這里似乎沒有任何明白地建立起來的宇宙秩序;我們總是面臨著突然再次回到舊的混亂狀態(tài)的威脅。我們正在建造雄偉壯麗的大廈,但我們尚未能把它們的基礎確定下來。(《國家的神話》)
這樣,現(xiàn)代社會出現(xiàn)了一個非常奇異的吊詭,一方面,政府的更迭極端的有序,而另一方面,下層社會又極端的無序與混亂。這正如牟宗三所言:“一方外在地極端技巧與文明,一方內在地又極端虛無與野蠻。”現(xiàn)代社會物質豐裕、時間閑暇,但并未給人帶來真正的人生享受,反倒是無處不在的殺人、自殺、酗酒、吸毒?,F(xiàn)代文化與藝術,依然不能給人提供一條自我救贖之路。丹尼爾•貝爾說:
藝術、自然或沖動在酒神行為的醉狂中只能暫時地抹煞自我。醉狂終究要過去,接著便是凄冷的清晨,它隨著黎明無情地降臨大地。這種在劫難逃的焦慮必然導致人人處于末世的感覺——此乃貫穿著現(xiàn)代主義思想的一條黑線。(《資本主義文化矛盾》)
這種情況,使得弗洛姆反省道:“我們的生活方式以及努力奮斗的目標是否從根本上出了問題?!保ā督∪纳鐣罚┛梢哉f,如果政治只是建基在民眾的投票之上,則上述之困境永遠不得其解。
要改變這種困境,必須為政治的合法性提供新的支持,儒學在此正見其用。蔣慶在《再論政治儒學》中說,依儒家的政治傳統(tǒng),政治統(tǒng)治必須具有“天地人”三重合法性,即
“天”的合法性是指超越神圣的合法性;“地”的合法性是指歷史文化的合法性;“人”的合法性是指人心民意的合法性。
政治必須具有這三重合法性才是真正合法而穩(wěn)固,且行之有效的。民主政治之所以有諸多困境,就是因為它只有“人”的合法性,而缺乏“天”與“地”之合法性這兩個維度。民主政治中的人心民意,說之雖正大有力,然實不過是庸眾的欲望與欲求,雖不可為謂之低下無理,然亦無甚高遠之精神。若政治的目的只是止于此,則政治不過是利益的競技場與儲藏庫,人們在這里所究竟的不過是一種分配游戲。但游戲所究竟的是規(guī)則的合理與公平,盡管能顯示人的技巧與構造,但這些技巧與構造反過來又限制人,人被安排在這技巧與構造中不得動彈??傊?,民主政治的數(shù)量精神不可能給予人以“質”的教化,而要獲得“質”的教化,必須在政治中增添“天”的合法性與“地”的合法性兩個維度。這樣一來,政治不惟是事務性的,而且有著深刻的倫理維度,故政治更是教化性的。事務性構成了政治的內在形式原則,教化性構成了外在的規(guī)導原則。一個人如果盡了事務性的形式原則,那麼他就是一個“好公民”,但只有盡了教化性的規(guī)導原則,他才可能成為一個“好人”。由此,不存在單一的“好公民”的標準,但卻存在惟一的“好人”的標準,只有在“好公民”上升為“好人”的時候,最佳的政治才可能出現(xiàn)。但現(xiàn)代政治因基于實用主義與功利主義原則,只看到了政治的內在的事務原則,而看不到外在的規(guī)導原則,故只有技巧下的“好公民”而無真正的君子與善人,因這里的“好”是事務性的或程序性的“好”,而不是道德性的“好”,于是總有暴戾之徒起而打散這事務性與程序性,由是社會而至于混亂。
那么,爲什麼“天”的合法性之于政治具有教化的功能呢?所謂“天”的合法性就是要求政治須具有宇宙秩序,而這種宇宙秩序正在圣人的盡性立極中。故政治秩序即是宇宙秩序,亦即是道德秩序,由此即形成政治中的教化。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保ā墩撜Z·為政》)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殺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遷善而不知為之者。夫君子所過者化,所存者神,上下與天地同流,豈曰小補之哉!”(《孟子·盡心上》)這都是說政治的教化意義。故政教合一是中西古典政治學的基本特質。柏拉圖的城邦之所以需要哲學王,亦是基于政治教化的立場。
只有在某種必然性碰巧迫使當前被稱為無用的那些極少數(shù)的未腐敗的哲學家,出來主管城邦(無論他們出于自愿與否),并使得公民服從他們管理時,或者,只有在正當權的那些人的兒子,國王的兒子或當權者本人,國王本人,受到神的感化,真正愛上了真哲學時——只有這時,無論城市,國家還是個人才能達到完善。(《理想國》)
但現(xiàn)代社會認為,政教合一完全是一個不可接受的原則,因為它會導致思想專制。故美國當代實用主義哲學家理查德•羅蒂曾說:“我們自由主義者沒有貌似合理的大規(guī)模方案”,沒有那些類似于“我們的祖先們所擁有的……改變這個世界”的觀念。我們必須把過去誤導我們的宏大提案和觀念當作垃圾拋棄掉。(Contingency, Irony, and Solidarity.)這代表了現(xiàn)代政治的一種精神祈向,而這種精神祈向正是導致社會混亂的根源。
但是,任何一個社會必須有基本的價值導向與精神契合力,而不能一任其自由下去?,F(xiàn)代社會正是在這個地方出了問題,認為一有統(tǒng)一的價值導向與精神契合力就是專制與獨裁,于是任憑各人的自由選擇。需要特別指出的是,社會作為一個共有的有機群體,其統(tǒng)一的價值規(guī)范與觀念認同是不可或缺的,不然,混亂無序可立而待。政治的教化無非是要達成社會統(tǒng)一的價值規(guī)范與觀念認同,而不是去干涉學術自由。進一步說,統(tǒng)一的社會教化與學術自由是完全不同的,學術可完全憑個人的興趣,故這里有自由,但社會運行不能憑個人的興趣,此理甚明。漢武帝時期董生所倡導的以儒學為主的復古更化,其究在統(tǒng)一社會教化而不是去范圍學術自由,自此以后,中國才真正成為一個有價值認同與倫理規(guī)范的儒教社會,一個有序而靜態(tài)的文化群體。這樣,上層社會可能不免時有混亂,但下層社會卻因“教”而有序,但現(xiàn)代社會卻恰恰相反,因政治只是事務性的而不是教化性的,故上有序而下混亂。
在中國,由政治的“天”的合法性而成就的教化原則具體落實下來,就是儒家的五倫之教及由此形成的一套禮儀規(guī)范與制度建構,即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是為“地”的合法性。政治要負教化之責,具體到中國,就是要以政府的名義推行中國的儒教傳統(tǒng),以普及教化。那么,爲什麼一定是推行中國的儒教傳統(tǒng)而不是一種別的文化與思想呢?這是因為儒教傳統(tǒng)具有人倫的粘合性與歷史的傳承性。就前者而言,儒教具有以下三個特點:其一,足以開生活之軌道,成就社會之秩序與和諧;其二,足以提撕精神,涵養(yǎng)性德,呈露本心;其三,足以印證一個真善美合一的圣域。以上三點使得儒教既可以修身身心,又可以秩序社會。就后者而言,這種歷史的傳承性就形成了中國之所以為中國的中國性。所以,如果不推行儒教傳統(tǒng),而是因一時的利益或政治舉措而選擇一種思想系統(tǒng)或理論硬性地推向社會,則不但是走李斯當年的老路,以教化之名行專制之實,而且亦在文化上不合法,因為它使中國失去了中國性。質言之,一個失卻儒教傳統(tǒng)的中國社會,就是一個文化上不合法的社會。因此,在中國歷史上,雖時有異族統(tǒng)治,但其文化依然固守儒道,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自滿清退位以來,儒學即邊緣化,而文化亦陷入無“統(tǒng)”之狀態(tài)。這樣的中國,只是一個地理概念,而不是一個文化概念。中國,已經(jīng)成為了一種永遠的文化鄉(xiāng)愁。
五
以上所說三個方面,若真能落實下來,方是儒學的復興時代的到來。如果只沉迷于個人學問的興趣當中,盡管功夫篤實,成就斐然,亦是華而不實。就這三個方面的重任,再方之于當今之現(xiàn)實,可以說,儒學復興之路尚未邁開第一步。豈弟君子,須倍加努力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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