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對聯(lián),讀懂岳麓山
作者:朱曉華、朱玉文
來源:新湖南客戶端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十一月初八日壬子
耶穌2023年12月20日
唐代詩人劉禹錫大概沒有想到,他在《陋室銘》開頭寫的“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的比襯名句,能在曾寓居近十年的湖南找到最好的注腳——岳麓山。這座海拔僅300.8米的小山峰,放在群山畢集的湖南,委實不夠高聳,但它在湘人精神世界中的高度,足以媲美珠穆朗瑪峰。
憑啥這么說?從它唯一的一副山門聯(lián)里可以窺見一二:
學正朱張,一代文風光大麓;
勛高黃蔡,千秋浩氣壯名山。
立冬首日,霜葉紅時,記者邀約湖南大學岳麓書院院長肖永明,為我們解讀這副山門聯(lián),解讀湖湘文化的圖騰和地標。
憑此一聯(lián)鎮(zhèn)山門
從自卑亭,過東方紅廣場,踏登高路,到愛晚亭畔賞紅楓碧水,于岳麓書院發(fā)古今之思,是打開岳麓山最經典的方式之一。岳麓山南門,便屹立在登高路上,這副聯(lián)正鐫刻在南門兩側。
岳麓山南大門
秋末冬初,正是岳麓山顏值最高的時節(jié)。愛晚亭的楓葉,在游客們此起彼伏的“咔嚓”聲中,熏熏然暈紅了臉,“漫山紅遍,層林盡染”的美景,在此刻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愛晚亭紅楓
這個季節(jié),偕“一山之長”徜徉岳麓山畔,聽學問大家品讀山門楹聯(lián),自有一番別樣的感受。
在古代,書院的院長被稱為“山長”。該稱呼源于唐末五代,是對山居講學者的敬稱,后來用來稱呼書院的掌教之人。因書院多依山而建,故得此名。岳麓書院正是在周式、張栻、羅典等50余位著名“山長”的接力加持下,歷經千年尚弦歌不絕?,F(xiàn)如今,這根接力棒,傳到了肖永明院長的手中。
“美景而外,人們登岳麓山,多沖著它的歷史文化而來?!甭渥缆磿簝葟d一隅,肖永明開始為記者解聯(lián):“此聯(lián)雖直白,但較為精準地概括了岳麓山的歷史文化內涵?!?o:p>
這副聯(lián)的作者,與岳麓書院巨幅楷書《岳麓書院記》的題寫者是同一人,為當代著名書法家周昭怡女士。其父周介祹亦是書法家,還收藏有大量碑帖善本。周昭怡一生都謹守顏體家法,并以此成名成家。受書法世家昌盛文風的熏陶,她對歷史文化亦頗有見地。
《岳麓書院記》
聯(lián)中意象涉及朱張、黃蔡、名山、大麓?!爸鞆垺笔侵杆未韺W大儒朱熹、張栻,“黃蔡”是指近代民主革命家黃興、蔡鍔?!按舐础背鲎浴渡袝?,據說舜“納于大麓,烈風雷雨弗迷”?!懊健眲t出自《史記》,太史公自道其書之成,欲“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
“此聯(lián)采用山名嵌尾之法,正好與岳麓書院的二門對聯(lián)‘納于大麓,藏之名山’相呼應?!毙び烂鬟M一步解釋,上聯(lián)寫朱熹、張栻論學興教于此,澤溉綿長,開一代道統(tǒng)文風;下聯(lián)寫黃興、蔡鍔推翻帝制,鑄造共和,功勛卓著,死后歸葬岳麓,浩氣為名山增重。
“地之美惡視乎其人?!毙び烂鼽c評,因為朱熹、張栻等的論學興教和傳道,岳麓山挺立成了湖湘文化的脊梁;因為黃興、蔡鍔等一大批湘籍英烈的歸葬,岳麓山成為中國近代革命記憶的重要承載地,挺立成了民族精神的脊梁。
記者提出疑問,“作為岳麓山唯一一副門聯(lián),您認為它能不能精準概括岳麓山的地位?”
“我認為是比較恰當的?!毙び烂餍χ硎荆寺?lián)用較為簡單的幾個意象,抓住“學術”和“事功”兩個方面,概述了岳麓山的文化底蘊,用來做山門聯(lián)恰如其分。
用我一山宏湘學
“正”即“以之為正”,肖永明解釋:上聯(lián)中的“學正朱張”,說的是為學當以朱熹、張栻為正宗,這正好與岳麓書院的“道南正脈”匾互為注解。
歷史總是伏脈千里。八百余年前的公元1167年,九月的一個秋日,時年已三億余歲的岳麓山尚不知道,這將成為它生長節(jié)點上一個無比重要的時刻:兩位青年學者的傾心會談,讓它一夕之間有了不一樣的高度。
以朱熹為代表的“閩學”與以張栻為代表的“湘學”,同出自“二程”,基本傾向相同,但在“知行”等問題上存在分歧。湖湘學重實踐和經世致用,而朱熹則批評湖湘學者“只說踐履不務實理,亦非小病”。分歧并沒有阻礙朱熹與張栻的友誼,他們常有書信往來,共同探討理學中的一些基本問題。是年9月,37歲的朱熹,從福建崇安專程來到潭州,造訪34歲的張栻,辯論講學兩月有余,開啟了中國書院史上不同學派自由交流對話的先河。
朱張會講紀念塑像
兩人同輩論交、相互啟益,推動了閩學和湖湘學的共同發(fā)展?!芭e凡天地之精深,圣言之奧妙,德業(yè)之進修,莫不悉其淵源,而一歸于正大”。隨著朱熹地位在后世不斷升格,以及真德秀、吳澄等人對岳麓“朱張會講”的弘揚,最終造就了影響深遠的湖湘學“朱張”傳統(tǒng)。
“從宋代開始,岳麓書院就是湘學的大本營?!毙び烂髦赋?,院以山名,山因院盛,湖湘學派和岳麓書院一體化,奠定了湘學學統(tǒng),深刻影響了岳麓書院的歷代山長和求學者,而這些人恰恰大都是湘學史上的重要學者,如王夫之、吳道行、嚴如煜、歐陽厚均、陶澍、賀長齡、賀熙齡、魏源、曾國藩、胡林翼、劉蓉、郭嵩燾、劉長佑、李元度、楊昌濟等。正是這些學人,承傳并進一步弘揚了湘學。
明清時代,湘學充分發(fā)揮學術的社會政治功能,影響了整個明清以至近代中國的歷史進程。1743年,乾隆皇帝為表彰岳麓書院傳播理學的功績,親筆御書頒賜“道南正脈”匾,意為岳麓書院堅持傳播的朱張湖湘學派是理學南傳的正統(tǒng)。
乾隆御賜“道南正脈”匾
“一代文風光大麓”,岳麓山因為張栻與朱熹的靈魂澆注,以學術高地享譽于天下;湖湘一脈的文運,也因為朱張二人的合璧而氣象廓開,煥發(fā)出燦爛的文化光彩,成為宋明以來的儒家思想重鎮(zhèn)、湖湘大地的“文化脊梁”。
以我一山葬國魂
“高”即“以之為高”,肖永明接著解釋:“勛高黃蔡”說的是黃興和蔡鍔的功勛卓著,足以彪炳千古、永載史冊。黃興是辛亥革命的先驅領袖,中華民國的締造者之一,和孫中山并稱為“開國二杰”;蔡鍔是著名的民主革命家和杰出的軍事家,領導了云南新軍起義和反對袁世凱稱帝的護國戰(zhàn)爭。
青山有幸埋忠骨。岳麓山應該記得,106年前的4月,它所經受的那場巨大的“生長痛”。1916年10月31日,黃興在上海病逝;一個星期后,蔡鍔在日本病逝。1917年4月12日和15日,僅隔三天,兩位湖湘英烈先后魂歸故里、歸葬這座山巒。那幾天,長沙人傾城出動,在東長街,在南正街,在大西門碼頭,護送兩位將軍靈柩,走向岳麓山。兩場葬禮震撼人心,其規(guī)格之高,謂之“國葬”。
他們不僅開創(chuàng)了民國國葬之先例,還在走過的街道上留下基因——東長街變?yōu)椴体娭新?,南正街更名黃興南路,給這座城市賦予了新的坐標。岳麓山也因這場疼痛,增添了新的高度。
不止黃蔡。古往今來,湘人素具血性,為國為家,無數英烈不懼犧牲,慷慨赴死。辛亥志士陳天華、姚宏業(yè),為喚醒國民蹈海自殺壯烈殉國,被安葬于麓山寺左后方山腰上;“開國元勛”蔣翊武,29歲慷慨就義,被遷葬半山亭上方;“十日都督”焦達峰,25歲從容赴死,被安葬于禹王碑下……怒放年紀,甘灑碧血;英雄浩氣,直貫長虹!
岳麓山還被譽為“抗戰(zhàn)山”,山中草木都曾目睹長沙會戰(zhàn)中中國軍隊驚天地、泣鬼神的壯烈一幕。陸軍第七十三軍抗戰(zhàn)陣亡將士公墓、長沙會戰(zhàn)碑、第九戰(zhàn)區(qū)長官司令部遺址等,無不昭示著這座山的高度。
肖永明告訴記者:“云麓宮前坪的麻石圍欄上,還刻著數千位在‘長沙會戰(zhàn)’中犧牲的烈士姓名。”石欄上的這些名字,因日曬雨淋已漸次模糊,他希望大家“好好保護,不要讓這些名字淹沒、風化?!?o:p>
據統(tǒng)計,岳麓山有碑石可考的革命先驅墓葬不下100座,單是辛亥革命烈士墓就有55座,還有北伐先烈、工人運動領袖、抗日英烈、人民英雄等墓葬。此外,還安葬著語言文字學家楊樹達、地質事業(yè)奠基人丁文江、近代教育先驅胡子靖等,他們可謂湖南近代人文學術成就的代表。
“我感覺上聯(lián)寫的‘文’、下聯(lián)寫的‘武’,葬在這里的名人也‘有文有武’,岳麓山真可謂‘文武雙全’??!”記者感嘆。
“是可以這么說?!睂τ谟浾叩恼f法,肖永明表示贊同,“湖南人都崇文尚武。此聯(lián)正表現(xiàn)了湖湘文化的這個顯著特點,即學問和事功緊密結合,有體有用,在事功中追求思想內核的大本大源,從而實現(xiàn)經世致用?!?o:p>
近代以來,從岳麓山走出去的一批批湘籍仁人志士、青年才俊前赴后繼,為國為民做出巨大的貢獻和犧牲,在事功層面取得不朽的成就,與岳麓山對湖湘文化的闡揚光大互為表里。
結末之際,肖永明再次總結:從岳麓書院儒生士子經世致用、傳道濟民之弦歌,到近代西學東漸、維新變法湖南為先鋒,再到新、舊民主主義革命隊伍中所占“半數”湘人的身影,無數湖湘仁人志士登臨岳麓、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岳麓山始終是湖湘精神的承載之所,“所以說,僅僅300.8米高的岳麓山,在湘人的精神世界中堪比珠穆朗瑪峰!”
點評嘉賓
肖永明,湖南武岡人,歷史學博士,湖南大學岳麓書院教授、院長、博士生導師。 兼任教育部歷史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委員、中華朱子學會副會長、中國書院學會副會長、國際儒學聯(lián)合會常務理事。入選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中組部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
研究方向為中國思想文化史研究,在宋明思想學術、中國書院文化等領域有主持國家、省級科研項目10多項,出版著作8部,發(fā)表學術論文120多篇,獨立或合作完成的科研成果4次獲得教育部“高校人文社科優(yōu)秀成果獎”二等獎。教學方面主持首批國家新文科教改項目1項,國家一流本科課程1門,主持獲得國家教學成果二等獎及省級優(yōu)秀教學成果特等獎、一等獎。
記者手記
接到山門聯(lián)的采寫任務后,我開始認真思索:岳麓山到底是座怎樣的山?
小時候,“岳麓山”在我眼里,是一張紙煙殼子;稍大后,“岳麓山”在我眼里,是一處風景名勝;現(xiàn)如今,“岳麓山”在我眼里,是一座矗立如珠峰的山。
它與一群人互相成就。“地因人盛,文以學揚”。而今,當人們在這山上流連時,可能會聽見張栻、朱熹、王陽明的講學聲,在陣陣松濤中回響;可能會看到陶澍、魏源、曾國藩、左宗棠等朝乾夕惕的身影,在參天古樹間盤桓;可能會感受到毛澤東、何叔衡、蔡和森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少年意氣,在這山間處處充盈。
它與一條江相互映襯?!爸钦邩匪?,仁者樂山”,依山傍水是士大夫對于仁、智追求的表現(xiàn)。矗立于湘江西岸的岳麓山,古往今來見證多少山水相依的故事:朱張渡鏈接岳麓書院與城南書院,唱響“高山流水覓知音”;杜甫江閣矗立江畔,串聯(lián)江與山之間那條文脈帶;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賡續(xù)“山水弦歌永相伴”。
它與一片山齊頭并進。南北朝徐靈期《南岳記》有云:“南岳周圍八百里,回雁為首,岳麓為足?!毕啾绕渌剑缆瓷綇膩聿皇且簧姜毿?,它有著自己的家族和兄弟。兄長南岳山,代表湖南自然風光及宗教信仰之高度;弟弟岳麓山,承載更多湖湘精神,代表湖南的人文高度。億萬斯年,岳麓山和它的兄弟們同行共進,一起成長為湖湘文化的表征。
它與一座城共生共榮。山水洲城是對長沙風貌最形象的概括。岳麓為屏,湘江為帶,橘子洲浮碧江心,山水洲城渾然一體,共同烘托出這座城市的獨特風情。岳麓山之于長沙的意義,遠不止一個物理空間上的存在,更是一種精神的象征、一種基因的內植,山與城相互賦能,共生共榮。
岳麓山不只是“一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