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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之間：中國哲學的底色

作者：隋云鵬

來源：《學習時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九月廿三日戊辰

          耶穌2023年11月6日

黑色與白色是至簡至純、相反相成的兩種顏色，黑夜與白天的交替，很容易讓人類感受到這一點。對于人類來說，黑夜與白天的交替是最為常見的自然現(xiàn)象之一，無論是仰望天空還是星空都會引發(fā)他們的無限思索，而這一無限思索是哲學的重要源泉。黑色與白色不僅至簡至純，而且相反相成，兩者都因至簡至純而蘊含著虛空無界、深不可測的神秘力量。因此，黑夜與白天的關系或者說黑色與白色的關系成為陰陽學說或者說對立統(tǒng)一規(guī)律的完美體現(xiàn)。中國哲學充分利用了這一點，在黑色與白色之間，完成了一個個富于生命力和想象力的精神創(chuàng)造。

久負盛名的太極圖是黑色與白色成為中國哲學底色的典型例子。從北宋開始，太極圖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和解讀，一躍成為中國哲學的王冠。太極圖是一個僅有黑白兩色的圓圖，雖然是簡潔明了的平面圖，卻呈現(xiàn)出不停旋轉、周而復始、生生不息的立體運動圖景，極富藝術感染力。在中國哲學的范疇中，這個僅有黑白兩色的圓圖不僅是宇宙、宇宙本原，也是宇宙的一般運動。“太極”一詞較早出現(xiàn)于《周易·系辭上》和《莊子·大宗師》，宋明理學家對這一概念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轉化、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認為“陰陽一太極也”“太極只是天地萬物之理”“太極只是一個‘理’字”，從而將太極與理學聯(lián)系起來，賦予其本體論意義。太極圖通過黑色（陰）、白色（陽）的此消彼長與整體平衡中和，不僅完美表達出宇宙的一般運動，而且清楚地說明了宇宙一般運動的動力——陰陽相克相生。太極圖不是語言，卻利用黑白兩色表達出語言無法表達的大量信息，是中國哲學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立象以盡意的典范。太極圖之所以用黑色、白色表現(xiàn)，是因為黑色、白色是古人陰陽學說的理想表現(xiàn)形式。黑夜是黑色，白晝是白色，無論黑色、白色如何此消彼長，兩者都統(tǒng)一于天。之所以出現(xiàn)天地玄黃的觀念，認為天的顏色是玄色——黑色，是因為與大地的中央（黃色）相對應，天的中央——北斗或者說北辰、極星、天極，只有在黑夜才能觀測到。

陰陽觀念至晚出現(xiàn)在距今8000年前的新石器時代，從那時起，與人類生產(chǎn)生活有關的一切——天地、星象、方位、歷法、藝術、建筑、顏色、音樂、醫(yī)藥、生物等，都被納入陰陽學說體系。《周易》是陰陽學說的集大成者，所以《莊子·天下》曰“《易》以道陰陽”，而黑白兩色的太極圖是陰陽學說乃至《周易》一書思想的最簡明的表現(xiàn)?！吨芤住は缔o上》認為“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yè)。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黑色、白色在中國哲學中的成功運用與重要地位是《周易》“易簡”理論的最佳說明。

中國人運用黑色、白色進行哲學抽象的歷史異常久遠。許多古文獻記載，夏朝崇尚黑色，例如《史記·夏本紀》記載，“聲教訖于四海。于是帝錫禹玄圭，以告成功于天下”，《禮記·檀弓上》曰，“夏后氏尚黑，大事斂用昏，戎事乘驪，牲用玄”。夏朝尚黑是因為夏朝脫胎于龍山文化，繼承了龍山時代尚黑的傳統(tǒng)。龍山時代以黑陶文化著稱，龍山時代的薄胎黑陶高柄杯“黑如漆、亮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被譽為“四千年前地球文明最精致之制作”。龍山黑陶的出土不僅打破了“中國文化西來說”，而且為“夷夏東西說”奠定了考古學基礎。另一個將黑色上升為國家哲學的朝代是秦朝?！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曰：“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史記·封禪書》也記載，“以冬十月為年首，色上黑”。

無論是大禹治水的“玄圭”，還是秦朝的“水德”，都說明黑色與水有著密切關系。有學者認為，“玄”字有遙遠、黑色、奧妙、微妙、宇宙本原等意思，與又深又黑的漩渦有關，是古人尚水觀念的表現(xiàn)。因此，“玄”與水進而與宇宙本原有了內在聯(lián)系?！独献印氛J為“道”玄之又玄，而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郭店竹簡《太一生水》認為宇宙的本原——太一藏于水，隨著時間的運行，周而復始，產(chǎn)生了天地、神明、陰陽、四時、寒熱等萬物。

與夏朝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白色為商朝的國家哲學?！抖Y記·檀弓上》曰，“殷人尚白，大事斂用日中，戎事乘翰，牲用白”，《史記·殷本紀》記載，“湯乃改正朔，易服色，上白，朝會以晝”“孔子曰，殷路車為善，而色尚白”。與此相互印證的是，殷墟出土了大量制作工藝水平極高的白陶器，且大多出土于王陵區(qū)和宮殿宗廟區(qū)，說明白陶器在商朝屬于高等級器物。

以黑白兩色為底色的中國哲學深刻影響了中國人的社會生活。例如，以黑白兩色為媒介，中國哲學對中國書畫藝術的筆墨、節(jié)奏、章法、格局、體系、神韻、意境等產(chǎn)生了廣泛而深入的影響，中國書畫藝術的墨色層次、光線變化、留白、總體平衡、天人合一等技法和觀念都體現(xiàn)出這一內在聯(lián)系。中國書畫藝術運用最簡單、最常見的黑色、白色來表現(xiàn)宇宙萬象，迥異于西方油畫通過繁復的色彩和光線來表現(xiàn)世界，體現(xiàn)出中國哲學和藝術化繁為簡、高度抽象的強大能力，從而成為最為殊勝的中國藝術形式。雖然中國哲學中也有五色理論，但是由于顏色的無限性與哲學的高度抽象性相矛盾，因此，黑色、白色最適合作為中國哲學的底色。中國哲學與書畫藝術也因黑白兩色體用貫通、相輔相成，成為另一個意義上的“黑色”與“白色”，共同行走在探索宇宙本原、世界真相和人生意義的道路上。

責任編輯：近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