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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澄】孔子“有教無類”思想重構及其現(xiàn)代意義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3-05-30 13:55:14
標簽:有教無類

孔子“有教無類”思想重構及其現(xiàn)代意義

作者:洪澄

來源:《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3年第2期


摘    要:通過在思想史和政治哲學視域內(nèi)對孔子“有教無類”思想進行重構,可以論證“有教無類”并不會因為過于理想化而缺乏對現(xiàn)代多元社會的理論和實踐意義?!坝薪虩o類”不是關于受教者的事實判斷,而是關于施教者的價值判斷,要求施教者平等對待具有不同個體背景的受教者?!坝薪虩o類”既不屬于精英教育,也不能被解釋為平民教育,而更接近一種公民道德教育,其目標不是站在統(tǒng)治者維度的“化民成俗”,而是培養(yǎng)“君子”。將“君子”和“君子之德”借以解釋為“良好公民”和“公民道德”,在思想史和政治哲學視域內(nèi)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這種合理性也揭示了孔子“有教無類”思想在公民道德教育層面對于現(xiàn)代社會可能的意義和價值。

 

作者簡介:洪澄,華東師范大學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暨哲學系助理教授,教育學系博士后


 

春秋末年,伴隨著“禮崩樂壞”的是宗法封建的解體和新型國家的建立,社會階層開始發(fā)生大規(guī)模流動。在此背景下,孔子首開私人講學之風,用“有教無類”的君子之學打破“學在官府”,這不僅可以促進社會流動,而且還有助于培育良好社會風尚。“有教無類”在孔子所處時代無疑具有進步意義,“實一大解放也”?!?】

 

然而,“有教無類”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意義卻一直晦暗不明,這主要是因為孔子“有教無類”思想存在“理想化”屬性。在形式層面,“有教無類”預設受教者“無類”,或是認為受教者都可以通過教育實現(xiàn)“無類”,抑或是要求施教者對于具有不同品格的受教者一視同仁,這些觀點都顯得過于理想化,不僅很難符合現(xiàn)代多元社會實踐中的常識,而且可能與孔子自身對待弟子的態(tài)度以及其“因材施教”的思想存在矛盾。在實質(zhì)層面,一方面由于儒家“君子之學”蘊含濃厚的精英主義意味,【2】“有教無類”似乎無法脫離精英教育的底色,從而難以實現(xiàn)其促進社會流動的理想;另一方面,儒家總是“站在統(tǒng)治者的立場考慮政治問題”【3】,“有教無類”容易淪為統(tǒng)治者維護自身統(tǒng)治或者標榜“德治”的工具,并且可能侵犯被統(tǒng)治者的個體自由和道德獨立自主,從而難以實現(xiàn)其培育良好社會風尚的理想。

 

針對以上批評,學界尚未給出很好的回應。以往學界對于孔子“有教無類”的研究,不僅尚未在思想史視域內(nèi)澄清諸多詮釋上的分歧,而且在政治哲學視域內(nèi),也沒有足夠重視“有教無類”的“理想化”屬性,未能充分闡明“有教無類”的現(xiàn)代意義和價值。對此,本文聚焦孔子思想,主要基于前人《論語》學研究成果,辨析“有教無類”的理論內(nèi)涵。同時,本文通過區(qū)分受教者維度和施教者維度,個體品格和個體背景,精英教育、平民教育和公民道德教育,在思想史和政治哲學雙重視域內(nèi)對孔子“有教無類”思想進行現(xiàn)代重構研究,并且在此基礎上闡明作為“有教無類”培養(yǎng)目標的“君子”和“君子之德”在何種意義上可以被解釋為“良好公民”和“公民道德”,從而揭示基于“有教無類”的儒家道德教育的理論可能性及其對于現(xiàn)代社會可能的實踐意義和價值。


一、受教者維度和施教者維度

 

學界對于孔子“有教無類”思想的解讀存在受教者維度和施教者維度,前者是將“有教無類”理解為關于受教者的描述或事實判斷,后者則是將“有教無類”視為對施教者提出的價值層面的要求。在受教者維度,“有教無類”強調(diào)人人都可以成為受教者,主要包含以下兩種事實判斷:

 

F1:因為人“無類”所以都可以接受教育。

 

F2:人都可以接受教育實現(xiàn)“無類”。

 

F1是將受教者的“無類”視為“有教”的原因,例如梁朝皇侃在解釋“有教無類”時指出:“人乃有貴賤,同宜資教,不可以其種類庶鄙而不教之。教之則善,無本類之也。”【4】皇侃認為,雖然人有“貴賤庶鄙”,但是因為人本來沒有區(qū)別(無類),所以人人都可以接受教育(有教)。

 

F2是將受教者的“無類”解釋為“有教”的結果。例如朱熹在注釋“有教無類”時說:“故君子有教,則人皆可以復于善,而不當復論其類之惡矣。”【5】在朱熹看來,孔子的意思是通過教育(有教)可以讓人都回復到天命之性的善,從而讓人都沒有善惡方面的品行差別(無類)。一些現(xiàn)當代學者也持有類似觀點,例如胡適認為“有教無類”是指“有了教育就沒有種類”【6】。20世紀80年代末,學界對“有教無類”進行了集中討論,盡管對于“類”的理解有所不同,但大多數(shù)學者與胡適觀點接近,將“有教無類”解釋為通過“有教”實現(xiàn)“無類”,認為孔子是試圖通過教育讓人向善,從而消除人們在品行方面的差異?!?】

 

F1和F2這兩種事實判斷都存在一些問題。在實踐層面,F(xiàn)1和F2過于理想化,難以讓人信服,因為現(xiàn)實實踐中的人并不是“無類”,即便是限定在“受教育”層面,是否“無類”也存在爭議,需要借助心腦科學實驗或者社會科學實證研究成果才能夠證成。在理論層面,F(xiàn)1和F2可能與孔子其他一些事實判斷存在沖突,如孔子說:“唯上知與下愚不移。”(《論語·陽貨》)這也可以被視為是孔子關于受教者的事實判斷,【8】即孔子認為人不是“無類”,至少存在“上智”和“下愚”兩類,這與F1存在矛盾。此外,孔子還認為“上智”和“下愚”這兩類人無法被改變(不移),那么自然也無法通過“有教”實現(xiàn)“無類”,這與F2存在矛盾。

 

與上述基于受教者維度的事實判斷不同,施教者維度是將“有教無類”解釋為關于施教者的價值判斷,是在價值層面要求施教者應當不分類地教。這種“不分類”具體又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施教的方式或內(nèi)容不分類,另一種是施教的對象不分類。王夫之支持前一種不分類,他認為“有教無類”主要是針對作為施教者的君子而言,所謂“君子之有其教也”,而其中的“教”主要是指君子施教的言論,“‘教’之為言,非授也,以言乎所以誨人之條教也?!薄?】然而,王夫之對“有教無類”的理解,由于強調(diào)施教的言論“無類”,可能不符合孔子所說“中人以上,可以語上也,中人以下,不可語上也”(《論語·雍也》)。此外,在《論語》很多地方,孔子對于不同的學生,施教的言論或內(nèi)容是有所區(qū)別的,例如他對于不同的學生提出的關于“仁”“孝”“君子”以及“為政”等問題,回答都不一樣。

 

還有一些儒家學者將“有教無類”解釋為施教的對象“無類”,而不是施教的內(nèi)容“無類”,例如東漢馬融的解釋是:“言人在見教,無有種類。”(《論語古注集箋》)北宋邢昺指出:“類謂種類,言人所在見教,無有貴賤種類也?!保ā墩撜Z注疏》)一些現(xiàn)當代學者也持有類似的看法,認為“有教無類”是在強調(diào)施教的對象不分類,例如楊伯峻的解讀是:“人人我都教育,沒有[貧富、地域等等]區(qū)別。”【10】黃懷信等將“有教無類”解釋為:“言教師對于受教育者唯有教育,而無有等類之分。即一視同仁,不分三六九等。”【11】

 

基于施教者的維度,強調(diào)施教者不應當對施教對象分類,這種對于“有教無類”的解釋不僅符合孔子所處的時代背景,即“文化下移”逐漸打破“學術官守”,而且符合孔子自身作為施教者對待受教者的態(tài)度,即“不分貧富,不擇對象”【12】??鬃诱f:“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保ā墩撜Z·述而》)只要是帶了見面禮,即誠心來學習的,孔子都愿意“誨人不倦”,如《荀子·法行》記載:

 

南郭惠子問于子貢曰:“夫子之門何其雜也?”子貢曰:“君子正身以俟,欲來者不距,欲去者不止。且夫良醫(yī)之門多病人,檃栝之側多枉木,是以雜也。”

 

正是因為孔子在招收弟子的時候不分貧富貴賤,所以其弟子的背景有諸多“種類”。據(jù)傳孔子三千弟子中,子張是“魯之鄙家”,顏涿聚是“梁父之大盜”,子路是“卞之野人”,顏回、公冶長、原憲等都是貧民,子貢是富商??鬃訉τ谑芙陶叩牡赜蛞矝]有偏見,例如愿意接見“互鄉(xiāng)”的童子(《論語·述而》)。

 

綜上所述,基于受教者維度解釋“有教無類”,因為涉及有爭議的事實判斷,不僅顯得過于理想化,而且可能與孔子其他關于受教者的事實判斷有沖突?;谑┙陶呔S度,將“有教無類”解釋為關于“施教者應當對受教者不分類”的價值判斷,不僅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上述受教者維度存在的問題,而且符合孔子所處時代背景及其自身作為施教者的態(tài)度。


二、個體品格與個體背景

 

“有教無類”強調(diào)“施教者應當對受教者不分類”,這里的“類”到底指什么?學界對于“類”的解釋種類繁多,尚無定論。除了一些較為特殊的論述,【13】學界對“類”的解釋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基于個體品格,例如德性善惡、智力高低、能力強弱等等;另一種是基于個體背景,例如職業(yè)貴賤、出生地域、家庭貧富等等。

 

在個體品格方面,朱熹主要將“類”理解為“善惡”,“人性皆善,而其類有善惡之殊者,氣習之染也?!薄?4】一些現(xiàn)當代學者從人的生理和心理素質(zhì)角度解釋“類”,提出孔子以智愚為標準將人分為“上智”“中人”和“下愚”,“有教無類”主要是針對“中人”,而“中人”在“智力、能力、性格”等個體品格方面也存在差異。【15】

 

除了個體品格以外,還有學者基于個體背景將“類”解釋為階層。例如戴望援引《荀子·王制》中的論述,將“有教無類”中的“類”解釋為階層出身,“教人不以族類,唯其賢。古者王公之子孫不能屬于禮義,則歸諸庶人;庶人之子孫能積文學正身行,則加諸上位?!薄?6】胡適的觀點與戴望相近,他也認為“類”就是階級,“若是看了墨子講的‘類’和荀子講的‘類’然后再來解釋孔子的‘有教無類’,可以知道此處的‘類’就是種類,就是階級?!薄?7】

 

相比個體品格,基于個體背景對“有教無類”中“類”的理解更為合理,這種合理性一方面體現(xiàn)在合理地理解作為“有教無類”人性論基礎的“性相近”(《論語·陽貨》),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合理地調(diào)和“有教無類”與孔子“因材施教”思想之間可能存在的矛盾。本文接下來將對這兩方面做具體闡釋。

 

“性相近”通常被視為“有教無類”的理論基礎或前提。對于“性相近”的理解,特別是對于其中“性”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會影響對“有教無類”中“類”的理解。康有為認為,孟子談論“性善”,荀子談論“性惡”,告子談論“性無善無不善”,其實都不是主要談論“性”,只是在談論“善惡”,而孔子在談論“性”的時候不涉及“善惡”,因為“善惡”不屬于“天生之事”,無關于“性”。在康有為看來,相比孔門后學關于人性善惡的爭論,孔子對性的論述才是“精渾而無病”【18】。

 

方朝暉歸納總結先秦秦漢“性”字的解釋,認為“性”詞義至少有七種,包括(1)13“生”;(2)14生理屬性;(3)15物理屬性;(4)16社會屬性;(5)17原初特性;(6)18生長特性;(7)19后天或特定屬性,而孔子“性相近”中的“性”更接近上述七義中的“原初特性”,即“未接物之前即有”的潛能,體現(xiàn)天命的原初狀態(tài)的特性,不包括人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等“接物之后”體現(xiàn)出來的個體品格?!?9】

 

因此,如果將“性相近”視為“有教無類”的理論基礎或前提,因為“性相近”只是在討論人未發(fā)的潛能,而并不是智愚、善惡等人在現(xiàn)實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個體品格,所以不應基于個體品格理解“有教無類”中的“類”。對此,可能有學者會指出,可以基于人先天或潛能中的個體品格理解“類”。然而,如本文上一節(jié)所論,應當基于施教者維度解釋“有教無類”,而施教者在現(xiàn)實實踐中很難分辨受教者先天或潛能中的個體品格。所以在施教者維度內(nèi),基于人先天或潛能中的個體品格解釋“類”缺乏實踐意義。

 

除了從“性相近”的角度以外,還可以從“因材施教”的角度探究為何要將“有教無類”中的“類”解釋為個體背景而不是個體品格??鬃幼约鹤鳛槭┙陶卟⒉皇菍哂胁煌瑐€體品格的受教者一視同仁,而是因材施教。例如在《論語》中,當子路和冉有提出相同的問題,孔子會依據(jù)他們各自不同的個體品格給出不同的回答:

 

公西華曰:“由也問聞斯行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問聞斯行諸,子曰,‘聞斯行之’。赤也惑,敢問。”子曰:“求也退,故進之;由也兼人,故退之?!保ā墩撜Z·先進》)

 

如果基于個體品格理解“有教無類”,那么很有可能得出上述孔子“因材施教”思想與“有教無類”存在矛盾,因為孔子所論的“求也退”“由也兼人”都是其弟子所展現(xiàn)的不同的個體品格。如果只是基于個體背景而不是個體品格理解“有教無類”,那么“有教無類”與“因材施教”并不存在矛盾。“有教無類”只是要求施教者無視或者抽象化理解受教者的個體背景,即不因受教者的個體背景—職業(yè)貴賤、出生地域、家庭貧富等不同,而區(qū)別對待任何受教者?!坝薪虩o類”并不要求施教者無視或者抽象化理解受教者現(xiàn)實中的“材”,包括受教者在智力、德性、能力等方面的個體品格差異。

 

因此,無論是基于對作為“有教無類”的人性論基礎的“性相近”中“性”的理解,還是基于對孔子“因材施教”和“有教無類”之間可能存在的矛盾的理解,都應將“有教無類”中的“類”解釋為受教者的個體背景而不是個體品格。此外,相比個體品格不同的受教者,個體背景不同的受教者更有可能被施教者平等對待,例如在現(xiàn)實實踐中,大多數(shù)施教者青睞具有勤奮善良品格的受教者,厭惡具有懶惰自私品格的受教者。


三、精英教育、平民教育和公民道德教育

 

依據(jù)上文所述,孔子“有教無類”思想主要是基于施教者維度,要求施教者應當不區(qū)別對待具有不同個體背景的受教者。然而,孔子“有教無類”思想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意義和價值到底是什么?對此學界尚存爭議。對于孔子“有教無類”思想現(xiàn)代意義的解讀通常與精英教育、平民教育和公民道德教育相關。

 

如果用精英教育的理念解釋“有教無類”,那么這種精英教育包含雙重含義,一重含義是“以精英為培養(yǎng)對象的教育”,另一重含義是“以精英為培養(yǎng)目標的教育”。在“以精英為培養(yǎng)對象的教育”層面,因為“有教無類”要求施教者不依據(jù)個體背景篩選受教者,但并不要求施教者不考量受教者的個體品格,所以這里的“精英”并不是指出身高貴的受教者,而似乎是指來自各個階層的個體品格出眾的受教者。

 

如本文第二節(jié)所論,孔子自身作為施教者對于受教者的個體品格是有要求的,例如“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墻不可圬也,于予與何誅?’”(《論語·公冶長》)孔子認為品格太差的人就像“朽木”一樣不可能通過教育而改變。此外,孔子對于同一弟子表現(xiàn)出來的不同個體品格也有不同的評價和期待,例如在冉求擔任季氏宰臣之前,孔子高度評價冉求的執(zhí)政能力:“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論語·公冶長》)然而,當冉求幫助季氏聚斂財富,孔子又嚴厲批評冉求,認為他不配做自己的學生:“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保ā墩撜Z·先進》)因此,如果有人表現(xiàn)出像冉求一樣幫助權貴斂財?shù)膫€體品格,那么孔子大概率不愿意招收此人為弟子。

 

盡管作為施教者的孔子看重受教者的個體品格,但是孔子所論“朽木不可雕”“非我徒也”以及“下愚不移”等最多只能說明孔子不愿意招收品格低劣的弟子,這并不意味著孔子只愿意招收品格出眾的弟子??鬃涌赡軙酚谡惺掌犯癯霰姷牡茏?,如孟子所言:“君子有三樂,而王天下不與存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三樂也?!保ā睹献印けM心上》)然而,即便孔子樂于教育“英才”,這也不等同于孔子只愿意教育“英才”。因此,如果基于“以精英為培養(yǎng)對象的教育”理解“有教無類”,那么這里的“精英”不同于我們現(xiàn)代意義上的“精英”,既不是指出身高貴的受教者,也不是指那些少數(shù)品格出眾的受教者,而只是指大多數(shù)品格不低劣的受教者。

 

在“以精英為培養(yǎng)目標的教育”層面,“有教無類”是通過讓不同背景的人都能接受教育,從而培養(yǎng)更多孔子所認為的“精英”—君子。這里的“精英”似乎是指政治精英,與此相關的是《論語·子張》中的“學而優(yōu)則仕”,以及《論語·微子》中的“不仕無義……君子之仕也,行其義也。道之不行,已知之矣。”這里引文中的“仕”不能簡單地理解為做官,而應更多從“義”和“道”的角度理解“仕”,如劉寶楠指出:“義者,宜也。君子成己所以成物,故士必宜仕。仕即是義,亦即是道?!薄?0】錢穆也圍繞“道”解釋“君子之仕”,他指出:“蓋道不能行,而仍當行道,此即君子之義也。君子知道明道,乃君子之天職;若使君子而不仕,則道無可行之望?!薄?1】

 

因此,如果將君子視為孔子試圖通過“有教無類”培養(yǎng)的“精英”,那么應當圍繞“道”理解“有教無類”,這也符合《中庸》中的“修道之謂教”。對于儒家而言,修道需要借助教育,而教育只是手段,最終目的是“道”,如孔子在《論語·述而》和《論語·里仁》中兩次提及“志于道”,以及在《論語·里仁》中感嘆:“朝聞道,夕死可矣?!彼钥鬃釉噲D通過“有教無類”培養(yǎng)的君子,其“精英”的一面并不是表現(xiàn)在“仕”或“官位”?!皩W而優(yōu)則仕”和“君子之仕”中的“仕”只是手段,孔子的最終目標是“弘道”,更確切地說,這個“道”是指“仁道”,如孟子引用孔子所說:“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保ā睹献印るx婁上》)因此,君子“精英”的一面更多表現(xiàn)為積極入世,弘揚“仁道”。

 

綜上所述,如果將孔子的“有教無類”解釋為某種“精英教育”,那么在“以精英為培養(yǎng)對象的教育”層面,“精英”并不是指出身高貴或者個體品格出眾的“英才”;在“以精英為培養(yǎng)目標的教育”層面,“精英”主要體現(xiàn)在弘揚“仁道”,而不是體現(xiàn)在“官位”,更不是體現(xiàn)在擁有財富或權力。因此這里的“精英”與現(xiàn)代精英教育理念中的“精英”有明顯區(qū)別。

 

相比精英教育,“有教無類”所蘊含的教育理念似乎更接近平民教育。如果將“有教無類”解釋為一種“面向平民的教育”,那么這符合孔子“庶富教”的思想,“子適衛(wèi),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唬骸雀灰?,又何加焉?’曰:‘教之?!保ā墩撜Z·子路》)在這一層面,“有教無類”的最終目標是通過“上位之君子”的引導實現(xiàn)“化民成俗”,如《禮記·學記》中所說:“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薄缎⒔?jīng)·廣要道》記載孔子所說:“教民親愛,莫善于孝。教民禮順,莫善于悌。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o:p>

 

依據(jù)本文第一節(jié)所論,應當從施教者維度理解“有教無類”,而如果用“面向平民的教育”解釋“有教無類”,那么這里的施教者維度蘊含統(tǒng)治者維度,即要求統(tǒng)治者重視對被統(tǒng)治者的道德教化。徐復觀曾評論孔子基于“祖述堯舜、憲章文武”的政治思想“總是居于統(tǒng)治者的地位來為被統(tǒng)治者想辦法,總是居于統(tǒng)治者的地位以求解決政治問題”【22】。在這一意義上,“有教無類”體現(xiàn)了孔子的德治思想,是具有明顯政治目的的道德教化,如孔子說:“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

 

孔子的道德教化要求統(tǒng)治者自己先做好表率,正如孔子所強調(diào)的“政者,正也?!保ā墩撜Z·顏淵》)“修己以安百姓?!保ā墩撜Z·憲問》)“其身正,不令而行”,“茍正其身矣,于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論語·子路》)“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陳來指出,孔子“為政以德”中的“以德”有“道德教化”和“道德表率”兩種意義。(1)23“道之以德”和“為政以德”思想是對“古代‘政以治民’和‘政以正民’的重大改造”,體現(xiàn)了古代儒家所認為的“政治的本質(zhì)就是道德教化”?!?3】

 

然而,如果將“有教無類”解釋為一種平民教育,那么在闡釋“有教無類”現(xiàn)代意義的過程中,至少存在以下兩個方面的問題。一方面,很難依據(jù)孔子思想說清楚到底哪些人可以被稱為“平民”??鬃诱f:“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保ā墩撜Z·陽貨》)綜合考慮孔子所處時代特點,“平民”不包括女性,也不包括“仆隸下人”?!?4】此外,如上文所述,孔子看重受教者的個體品格,所以作為受教者的“平民”可能也不包括孔子所論“鄉(xiāng)原”“蔽夫”“下愚”等屬于“朽木不可雕”的個體品格低劣的人。即便是可以通過發(fā)展和轉(zhuǎn)化孔子思想,從而較為清晰地解釋孔子思想中的“平民”,這種“平民”也與現(xiàn)代平民教育理念中的“平民”有較大差別。

 

另一方面,如果將“有教無類”解釋為一種面向平民的帶有政治目的的道德教化,由于這種道德教化存在上文所述的“施教者/統(tǒng)治者維度”,并且沒有區(qū)分“個體背景”,因此即便這種道德教化排除任何具有強制性的道德灌輸,只是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通過“自正”引導、感化普通民眾,這種道德“引導、感化”在現(xiàn)代意義上也很難避免隱含對普通民眾獨立自主的侵犯。

 

如果用公民道德教育的理念解釋孔子“有教無類”思想,那么可以將“有教無類”理解為一種“以良好公民為培養(yǎng)目標的教育”。然而,在公民概念的內(nèi)涵和外延方面,用“公民”一詞解釋古代儒家思想都是有爭議的。在公民概念的內(nèi)涵方面,廖申白認為,儒家思想不包含公民和公民倫理的概念,但是儒家思想“隱含著某些關于公共生活關系的推論”。【25】廖申白的觀點主要基于他從法律維度理解公民概念的內(nèi)涵,他強調(diào)“公民地位”和“公民的相互關系”都是“通過社會的法律體系確定的”。(5)25

 

然而,對于公民概念內(nèi)涵的界定,學界尚無定論。在政治哲學的視域內(nèi),并不只有憲法或法律維度中的公民概念,即具有一國國籍的、享有該國法定權利并且必須履行該國法定義務的人。除了法律維度之外,還存在政治維度的公民概念,即平等地參與公共政治生活的人,以及個體身份維度中的公民概念,即具有作為政治共同體成員歸屬感的人?!?6】盡管我們很難從孔子思想中推導出憲法或法律維度中的公民概念,但是孔子思想在現(xiàn)代完全可能“開出”與“公共生活關系”密切相關的政治維度和個體身份維度中的公民概念。

 

在公民概念的外延方面,爭議在于孔子所處時代是否有人可以被劃分為公民。陳來指出:“中國古代既無公民,與希臘城邦國家不同,自然沒有公民道德,但是也有政治共同體對成員的要求?!薄?7】在陳來看來,至少在古代社會,公民只存在于古希臘城邦中,因為孔子所處時代不存在類似古希臘的城邦國家,所以也就沒有公民。然而,古希臘傳統(tǒng)中的公民是一個被創(chuàng)造的政治概念。在這一過程中,亞里士多德做出了重要貢獻,陳來也多次引用亞里士多德關于公民的思想,例如他指出“總而言之,‘公民道德’的概念,從亞里士多德到近代西方是明確的?!薄?8】不過,亞里士多德并不是從古希臘城邦概念出發(fā)去界定公民,因為當時古希臘人并不清楚城邦的意義,如亞里士多德所說:“常常聽到人們在爭辯城邦的性質(zhì)……我們?nèi)绻U明城邦是什么,還得先行研究‘公民’的本質(zhì)”【29】。所以亞里士多德是從公民概念出發(fā)去定義城邦,將城邦界定為“有足夠人數(shù)的一個公民集團”【29】。因此,古希臘傳統(tǒng)中的公民概念并不是被城邦所界定,即便孔子所處時代沒有類似古希臘的城邦國家,但只要存在“政治共同體”,那么就并不妨礙用公民概念解釋孔子思想。

 

在“以良好公民為培養(yǎng)目標的教育”層面,孔子“有教無類”的目標不是讓統(tǒng)治者重視對普通民眾的道德教化,而是培養(yǎng)更多具有“君子之德”的良民。上述兩個目標有重疊,但側重點不同,前者側重通過“有教無類”實現(xiàn)基于美德的政治統(tǒng)治—“為政以德”;后者側重通過“有教無類”促進道德教育—“君子之德”,從而培養(yǎng)更多有意愿參與公共政治活動的良好公民“君子”。

 

相比“面向平民的教育”,將“有教無類”借以解釋為“以良好公民為培養(yǎng)目標的教育”,不僅可以更為清晰地用“君子”解釋“良好公民”,而且由于沒有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維度,從而在很大程度上可以避免被批評為將“有教無類”當作維護統(tǒng)治的工具或是侵犯普通民眾的獨立自主,還可以體現(xiàn)“有教無類”在公民道德教育層面的現(xiàn)代意義。然而,這一現(xiàn)代意義的闡明,還需要進一步從多角度論證將孔子思想中的“君子”和“君子之德”借以解釋為“良好公民”和“公民道德”的合理性。


四、作為良好公民的“君子”和作為公民道德的“君子之德”

 

在思想史視域內(nèi),古今學者對于《論語》中“君子”的解釋大體有“德”和“位”兩種角度。以“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論語·里仁》)為例,宋儒大多側重從“德”的角度區(qū)分君子和小人,例如朱熹基于“天理”“人欲”解釋此句:“喻,猶曉也。義者,天理之所宜。利者,人情之所欲?!?4)30宋儒在德行意義上區(qū)分“君子”和“小人”,還表現(xiàn)為“公私之別”,例如袁燮的解釋是:“夫君子小人之分,義與利而已……義者天下之公,利者一己之私也?!薄?1】

 

漢儒和一些清朝學者大多側重從“位”的角度區(qū)分君子和小人,例如劉寶楠認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中的“君子、小人以位言”,他引述董仲舒的解讀:“夫皇皇求利,惟恐匱乏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植荒芑裾?,卿大夫之意也。”【32】劉寶楠還引用焦循所言:“惟小人喻于利,則治小人者必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孔子此言,正欲君子之治小人者,知小人喻于利?!薄?2】依據(jù)董仲舒和焦循的觀點,君子和小人的差別主要在于政治地位,即前者有官職可以治理后者。

 

在政治哲學視域內(nèi),可以將上述思想史視域內(nèi)基于“德”和“位”的兩種解釋有機結合起來,并作進一步的引申。在實質(zhì)層面,君子和小人有“德”方面的區(qū)別,這種區(qū)別體現(xiàn)為君子追求公共利益,而小人追求自身利益。這里的“公共利益”不能簡單理解為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家或者政治共同體的利益,而應更多從本文第三節(jié)所論君子“弘揚仁道”的角度理解,其中“仁道”包括對他人的關愛,如“樊遲問‘仁’。子曰:‘愛人’”(《論語·顏淵》),還包括孔子的“忠恕之道”,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以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wèi)靈公》)。

 

在形式層面,君子和小人有“位”方面的區(qū)別,但這種區(qū)別不能簡單理解為有無官職或政治地位高低,而應更多從君子“不仕無義”的角度理解。如本文第三節(jié)所論,“不仕無義”有積極入世,弘揚“仁道”的意味,康有為解釋此句:“君子之棲棲周流,皇皇從仕,以行其救民之義,發(fā)其不忍之心也。”【33】在這一意義上,君子和小人的區(qū)別體現(xiàn)為君子有意愿參與公共政治生活,行“救民之義”。這里需要指出,君子“有意愿參與公共政治生活”并不等同于“有意愿做官或參與政治治理”,這里的“意愿”更接近一種“公共理性”,包括有意愿認真傾聽他人的政治觀點,有意愿向他人真誠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以及有意愿通過平等地交流或勸說,而不是通過威脅或強迫,與他人達成政治共識?!?4】

 

依據(jù)上述“君子”和“小人”在實質(zhì)層面和形式層面的區(qū)別,可以同時從“德”和“位”的角度,用“公民”解釋“君子”和“小人”,即將“君子”解釋為“有意愿參與公共政治生活,并且追求公共利益的良好公民”,而將“小人”解釋為“局限于自己私人生活,并且追求自身利益的普通公民”。

 

如此解釋“君子”和“小人”,是在政治哲學視域內(nèi)對孔子基于“義、利”區(qū)分“君子、小人”思想的重構。這種重構在理論和實踐層面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在理論層面,一方面,通過區(qū)分公共政治生活領域和私人生活領域,避免了單純基于“德”的解釋所導致的“義”和“利”之間的對立;另一方面,通過將君子和小人都視為公民,避免了單純基于“位”的解釋所導致的“君子”和“小人”在社會政治地位方面的對立。在實踐層面,一方面有助于培養(yǎng)民眾的“公共理性”,讓更多民眾有意愿參與公共政治生活并關心他人的利益,同時也有利于強化民眾在私人生活中保障自身利益的個體權利意識;另一方面,通過避免對民眾的公共政治生活和私人生活提出同樣的德性要求,使得作為“有教無類”培養(yǎng)目標的“君子”沒有那么理想化,降低了在現(xiàn)實實踐中成為良好公民的“門檻”。

 

為了深入理解上述理論和實踐層面的“合理性”,還可以借鑒亞里士多德相關良好公民的觀點。盡管亞里士多德認為,人成為人和成為公民是一體的,【35】但是他區(qū)分了“善人的品德”和“良好公民的品德”。在亞里士多德看來,至少在現(xiàn)實實踐中,“所有的好公民總是不可能而且也無須全都具備善人的品德……好公民和善人的品德雖不是所有的公民全然相同,在[作為統(tǒng)治者]這一部分特殊的公民,就的確相同。”【36】亞里士多德認為只有對于“作為統(tǒng)治者”的公民而言,良好公民的德性和善人的德性才是統(tǒng)一的。他還進一步解釋了這里的“統(tǒng)治者”必須服務于政治共同體的公共利益,否則“他們也就不必稱為‘公民’了”?!?6】

 

在政治哲學視域內(nèi),可以借鑒亞里士多德的觀點,【37】將孔子試圖通過“有教無類”培養(yǎng)的“君子”重構為兩種“君子”。其中一種“君子”是作為“統(tǒng)治者”的良好公民。這些良好公民必須服務于全體公民的利益,而且需要實現(xiàn)良好公民的德性與善人的德性的統(tǒng)一,即實現(xiàn)“君子之德”與“仁”的統(tǒng)一,如孔子所說“君子去仁,惡乎成名”。(《論語·里仁》)另一種“君子”是作為“被統(tǒng)治者”的良好公民。至少在現(xiàn)實實踐中,這些良好公民不需要也不必都具備善人的德性—“仁”。在這一意義上,庶民在私人生活中追求自身利益,因而無法完全達到“仁”,但是只要他們所追求的自身利益是合情理的,即這種自身利益是在公共政治生活語境中被界定的,并且與公共利益不相沖突,那么就可以說這些庶民具備“君子之德”,從而就可以成為作為“被統(tǒng)治者”的良好公民—“君子”,盡管這種“君子”在嚴格意義上沒有達到“仁”,但正如孔子所說:“君子而不仁者有矣夫,未有小人而仁者也。”(《論語·憲問》)

 

因此,不論是統(tǒng)治者還是被統(tǒng)治者,都可以成為良好公民意義上的君子。這也體現(xiàn)出“有教無類”思想在公民道德教育層面的意義,即不論受教者個體背景如何,都可以通過接受教育具備“君子之德”,從而成為“有意愿參與公共政治生活,并且追求公共利益”的良好公民。在這一意義上,通過“有教無類”培養(yǎng)的“君子之德”可以被解釋為公民道德,這也符合“君子之德”所具有的以下四個特點:

 

第一,“君子之德”蘊含人際交往中的公德?!?8】例如“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wèi)靈公》)強調(diào)嚴于律己,寬以待人;“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論語·衛(wèi)靈公》)強調(diào)團結他人而不要拉幫結派;“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論語·子路》)強調(diào)尊重他人的不同意見,而不只是專注自身利益;“君子成人之美”(《論語·顏淵》)強調(diào)幫助關愛他人。這些都體現(xiàn)了“君子之德”并不只是關注自身,而是關涉他人。因此,如果依據(jù)梁啟超的觀點:“人人獨善其身者謂之私德;人人相善其群者謂之公德”【39】,那么“君子之德”更接近于公德。

 

第二,“君子之德”趨向政治性公德,如孔子基于“為政”談論“君子之德”:“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保ā墩撜Z·顏淵》)此外,《論語·憲問》中記載“子路問君子。子曰:‘修己以敬?!唬骸缢苟押??’曰:‘修己以安人?!唬骸缢苟押??’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陳衛(wèi)平提出此章回答了何者為政的問題,即“為政者必須是‘修己’成德之君子”?!?0】

 

第三,“君子之德”并不是某種有利于自身的專業(yè)技能??鬃诱f:“君子不器。”(《論語·為政》)朱熹解釋此句:“器者,各適其用而不能相通。成德之士,體無不具,故用無不周,非特為一才一藝而已?!薄?1】這符合本文第三節(jié)所論,“有教無類”的主要目的并不是培養(yǎng)具備獲取財富或權利能力的精英,而是培養(yǎng)“成德之士”,這也使得作為公民道德教育的“有教無類”有別于培養(yǎng)某種技能的專業(yè)教育。

 

第四,“君子之德”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民主精神,以及對他人的尊重、信任和同理心。如上文所論,對“君子之德”的理解應當基于孔子所論的“仁”和“忠恕之道”,而其中“忠道”包含社會公德和公益;而“恕道”在梁漱溟看來,體現(xiàn)了民主精神的“第一根本點”,即“我承認我,同時亦承認旁人”【42】。馮契指出“忠恕之道”包含兩個原則:“一是人道(仁愛)原則,即肯定人的尊嚴,主張人和人之間要互相尊重,建立愛和信任的關系;二是理性原則,即肯定人同此心,每個人的理性都能判斷是非、善惡,所以‘能近取譬’?!薄?3】

 

“君子之德”通常被解釋為個人道德而非公民道德。個人道德有內(nèi)在價值,主要是為了個人自身的成長,而公民道德有工具性價值,主要是為了維持共同體?!?4】2019年10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了《新時代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區(qū)分了“個人品德”和“社會公德”,前者對應的是“在日常生活中養(yǎng)成好品行”,而后者對應的是“在社會上做一個好公民”?!?5】因此,盡管個人道德與公民道德有重疊,但是根據(jù)上文所述“君子之德”所表現(xiàn)出的四個特點,即“人際交往中的公德”“政治性公德”“非有利于自身的專業(yè)技能”和“民主精神,以及對他人的尊重、信任和同理心”,將“君子之德”解釋為公民道德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結語

 

綜上所述,“有教無類”不是關于受教者的事實判斷,而是基于施教者的維度,在價值層面要求施教者對具有不同個體背景的受教者一視同仁,讓他們都有平等的機會具備公民道德—“君子之德”,從而成為有意愿參與公共政治活動,并追求公共利益的良好公民—“君子”。在理論層面,無論是在思想史視域內(nèi),還是在政治哲學視域內(nèi),將“君子”和“君子之德”借以解釋為“良好公民”和“公民道德”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在實踐層面,盡管現(xiàn)代多元社會的規(guī)模和復雜性降低了通過“有教無類”實現(xiàn)“化民成俗”或是打破階層固化的可能性,但是基于對孔子“有教無類”思想的重構,良好公民意義上的“君子”和公民道德意義上的“君子之德”,可以成為評估現(xiàn)代社會公民道德教育實踐的標準之一。


注釋
 
1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第35頁。
 
2參見余英時:《現(xiàn)代儒學的回顧與展望》,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271頁。
 
3徐復觀:《學術與政治之間》,北京:九州出版社,2014年,第53頁。
 
4 皇侃:《論語義疏》,高尚榘校點,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15頁。
 
5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朱子全書》第6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210頁。
 
6 胡適:《容忍與自由:胡適演講錄》,北京:京華出版社,2005年,第232頁。
 
7 參見馬數(shù)鳴:《釋“有教無類”的“類”》,《學術界》1989年第5期,第95頁。
 
8 “唯上知與下愚不移”不能理解為屬于“上智”和“下愚”的人不應當接受教育,“接受教育之后沒有效果”和“不應當接受教育”不能混同,前者是事實判斷,后者是價值判斷。
 
9 王夫之:《讀四書大全說》,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446頁。
 
10 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70頁。
 
11 黃懷信:《論語匯校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 440-1 441頁。
 
12 郭沫若:《十批判書》,上海: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99頁。
 
13 有學者對“類”的解釋有新意,但并未得到學界廣泛接受,例如龐光華將“類”解釋為“善”,將“有教無類”解釋為“(當今)教育不善,或教育不合禮法”。參見龐光華:《〈論語〉“有教無類”新解》,《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3年第1期,第58頁。
 
1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10頁。
 
15 張傳燧、袁浪華:《孔子“有教無類”思想的內(nèi)涵及其現(xiàn)實基礎與理論依據(jù)》,《河北師范大學學報(教育科學版)》2018年第3期,第46頁。
 
16 戴望:《戴氏論語小疏》,郭曉東校疏,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243頁。
 
17 胡適:《容忍與自由:胡適演講錄》,第232頁。
 
18 康有為:《論語注》,第259頁。
 
19 方朝暉:《先秦秦漢“性”字的多義性及其解釋框架》,《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第38頁。
 
20 劉寶楠:《論語正義》,高流水點校,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26頁。
 
21 錢穆:《孔子傳》,北京: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74頁。
 
22 徐復觀:《學術與政治之間》,第53頁。
 
23 參見陳來:《儒家的政治思想與美德政治觀》,《中國哲學史》2020年第1期,第17頁;第19頁。
 
24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26頁。
 
25 參見廖申白:《公民倫理與儒家倫理》,《哲學研究》2001年第11期,第70頁;第67頁。
 
26參見Jean L.Cohen,“Changing Paradigms of Citizenship and the Exclusiveness of the Demos,”International Sociology,1999,14(3),p.248。
 
27 陳來:《中國近代以來重公德輕私德的偏向與流弊》,《文史哲》2020年第1期,第6頁。
 
28 陳來:《中國近代以來重公德輕私德的偏向與流弊》,第7頁。
 
29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吳壽彭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65年,第109頁;第113頁。
 
30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96頁。
 
31 郭曉冬、于超藝:《“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別解》,《道德與文明》2020年第2期,第49頁。
 
32 劉寶楠:《論語正義》,第154頁;第155頁。
 
33 康有為:《論語注》,第281頁。
 
34 參見W.Kymlicka,“Citizenship in Culturally Diverse Societies:Issues,Contexts,Concepts,”in W.Kymlicka and W.Norman eds.,Citizenship in Diverse Societies,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0,pp.8-9。
 
35 亞里士多德認為人在本性上是政治的動物,無法獨立于政治共同體生活,必須作為公民“集合于城邦這個整體”,否則便不能成為人,只能是“一只野獸”或是“一位神祇”。參見[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第7-9頁。
 
36 [古希臘]亞里士多德:《政治學》,第121-122頁;第133頁。
 
37 如本文第三節(jié)所論,即便孔子時代不存在古希臘城邦,也不妨礙借鑒古希臘公民概念解釋孔子思想。此外,亞里士多德和孔子都屬于公元前的重要哲學家,而且如余紀元所論,亞里士多德和孔子思想“總體框架驚人的相似”,所感興趣的問題都屬于德性倫理學,都關注“人之為人的發(fā)展與實現(xiàn)?!眳⒁奫美]余紀元:《德性之鏡:孔子與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林航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2頁。借鑒亞里士多德相關良好公民的理論觀點,有助于在政治哲學視域內(nèi)探究孔子“有教無類”思想在公民道德教育方面的意義和價值。
 
38 一些學者基于梁啟超和李澤厚的觀點探究相關儒家公德和私德的現(xiàn)代意義問題,這些探究不僅涉及“私德”和“公德”的概念辨析,還涉及對儒家思想的多維度闡釋,如陳來指出:“治人之德,在《論語》中所在多有,皆非私人之德……故君子之德,其體無分于私公,其用則理一而分殊?!眳⒁婈悂恚骸吨袊詠碇毓螺p私德的偏向與流弊》,第7頁。限于篇幅,筆者不在此詳述,本文只是圍繞孔子“有教無類”思想在公民道德教育方面的意義,對“公私之別”層面的德性做場域性的而非價值觀意義上的區(qū)分。
 
39 梁啟超:《新民說》,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年,第19頁。
 
40 參見陳衛(wèi)平:《孔子為政以德的理論內(nèi)涵》,《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第5頁。
 
41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78頁。
 
42 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12頁。
 
43 馮契:《馮契文集》第4卷,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73-74頁。
 
44 參見W.Galston,“Pluralism and Civic Virtue,”Social Theory and Practice,2007,33(4),p.625。
 
45 參見《新時代公民道德建設實施綱要》,北京: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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