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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華】儒家學說與上古中國的山川祭祀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3-05-22 11:00:12
標簽:山川祭祀

儒家學說與上古中國的山川祭祀

作者:楊華

來源:《孔子研究》2023年第2期



摘    要:先秦時期,中國的山川崇拜非常盛行,不僅《山海經(jīng)》等傳世文獻多有記載,而且在甲骨文、金文、簡帛文字等古文字中也得到確切證明。先秦各諸侯國都進行過山川祭祀,但這在諸子學派的言說中,卻缺乏系統(tǒng)的記載。在山川祭祀的理論闡述、過程描述和制度設(shè)計三個方面,只有儒家之記載比較系統(tǒng)完整。在“三禮”、《尚書》、《左傳》等文獻中,對山川祭祀的時間、頻率、空間、儀式等都有非常具體的說明。這些文獻記載都成為后來歷代“制禮作樂”的理論資源;隨著儒學的官方化,山川祭祀自然也被列入漢代以后的國家制度中了。

 

作者簡介:楊華,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歷史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先秦秦漢史、中國文化史、中國古代禮學和經(jīng)學、楚地出土簡帛和楚文化史


關(guān)于上古中國的山川祭祀,顧頡剛、錢志熙、李零、巫鴻、劉釗、牛敬飛、賈晉華等學者都曾有所貢獻【1】。日本學者森鹿三、吉川忠夫、好並隆司等也從政治、宗教等角度進行了研究【2】。然而,相關(guān)研究仍有剩義。本文利用最新出土的古文字材料,結(jié)合傳世文獻,復原上古中國的山川祭祀狀貌;并考察先秦諸子學派的山川祭祀理論和制度設(shè)計,說明儒家的相關(guān)制度設(shè)計最為完整、最為系統(tǒng)。進而闡明,儒家的山川祭祀理論對后來歷代的“制禮作樂”影響深遠。

 

一、先秦時期的山川崇拜和山川祭祀

 

詳細描述山川,是中國古代文獻的一大傳統(tǒng)。山有《山經(jīng)》,水有《水經(jīng)》?!渡浇?jīng)》見于《山海經(jīng)》,譚其驤先生認為:

 

《山經(jīng)》所載山川大部分是歷代巫師、方士、祠官的踏勘記錄,經(jīng)長期傳寫編纂,多少會有所夸飾,但仍具有較高的正確性?!?】

 

依譚先生的見解,全部《山經(jīng)》共載有447座山,其中漢晉以來可以確指的約140座,占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弱。那么,還有約三分之二的山名來自哪里呢?可能是先秦的故稱。劉秀在《上〈山海經(jīng)〉表》中說它是唐虞之際的作品,漢晉多用其說。但現(xiàn)今學者多認為,它并非成于一人之手,有成書于戰(zhàn)國以前、戰(zhàn)國中后期、秦漢等幾種說法。

 

與此同時,中國古代還有寫作《水經(jīng)》的傳統(tǒng),根據(jù)周振鶴先生的說法,在北魏酈道元《水經(jīng)注》出現(xiàn)之前,至少存在三部《水經(jīng)》,即秦代的《水經(jīng)》、西漢末的桑欽《水經(jīng)》、酈道元注的《水經(jīng)》原本(年代不詳)。此外,還有《漢書·地理志》的水道部分及許慎《說文解字·水部》的相關(guān)記載?!?】

 

這些翔實的山川水道記錄,不能不涉及山川崇拜和山川祭祀。《山海經(jīng)》中關(guān)于此類記載相當豐富。例如:

 

自柜山至于漆吳之山,凡十七山,七千二百里。其神狀皆龍身而鳥首。其祠:毛用一璧瘞,糈用稌。(《南山經(jīng)》)

 

自陰山以下,至于崦嵫之山,凡十九山,三千六百八十里。其神祠禮,皆用一白雞祈,糈以稻米,白菅為席。(《西山經(jīng)》)

 

凡北山之首,自單狐之山至于隄山,凡二十五山,五千四百九十里,其神皆人面蛇身。其祠之:毛用一雄雞、彘瘞,吉玉用一珪,瘞而不糈。其山北人,皆生食不火之物。(《北山經(jīng)》)

 

凡東次二山之首,自空桑之山至于?山,凡十七山,六千六百四十里,其神狀皆獸身人面載觡。其祠:毛用一雞祈,嬰用一璧瘞。(《東山經(jīng)》)

 

凡薄山之首,自甘棗之山至于鼓鐙之山,凡十五山,六千六百七十里。歷兒,冢也。其祠禮:毛,太牢之具;縣嬰以吉玉。其余十三山者,毛用一羊,縣嬰用藻珪,瘞而不糈。藻珪者,藻玉也,方其下而銳其上,而中穿之加金。(《中山經(jīng)》)

 

《山海經(jīng)》將天下分為東西南北中五藏二十六山系,其中養(yǎng)育著大小山神數(shù)百位,祭祀之法各異。該書對各山的描述,成文時代可能有早有晚,神靈名稱亦互相重復,但大致信息比較清楚。限于篇幅,茲不贅舉,而撮要歸納如下信息。

 

首先,當時各座山都有各自的神靈居住。例如《西山經(jīng)》說,在槐江之山,有英招(韶)之神、后稷之神、離侖之鬼、有窮之鬼等鬼神居之。在昆侖山上,有陸吾(肩吾)之神居之。在嬴母山上,有長乘之神居之。在玉山上,西王母居之。在長留山上,白帝少昊居之。在符惕山上,江疑之神居之。在三危山上,三青鳥居之。在騩山上,有耆童之神居之。在天山上,有帝江(鴻)之神居之【5】。

 

其次,對每個山系或每個山頭的神靈,都有不同的祭禱方法。例如,對于北山之自太行山到毋逢山:

 

凡北次三山之首,自太行之山以至于毋逢之山,凡四十六山,萬二千三百五十里。其神狀皆馬身而人面者廿神。其祠之,皆用一藻珪瘞之。其十四神狀皆彘身而載玉。其祠之:皆玉,不瘞。其十神狀皆彘身而八足蛇尾。其祠之:皆用一璧瘞之。大凡四十四神,皆用稌糈米祠之。此皆不火食。(《北山經(jīng)》)

 

正如禮學家段熙仲先生所說,“自某山至于某山若干里,特別記其神狀如何及用何種祠祭之牲禮”【6】,是《山海經(jīng)》文獻的一大特點。

 

人們或以為《山海經(jīng)》是荒誕不經(jīng)的神話傳說,史料價值有限,但其祭禱山川神靈的巫術(shù)方法與新出戰(zhàn)國楚簡多有相合之處。今舉幾例。

 

例如,《南山經(jīng)》中從招搖山到箕尾山:

 

凡?山之首,自招搖之山,以至箕尾之山,凡十山,二千九百五十里。其神狀皆鳥身而龍首,其祠之禮:毛用一璋玉瘞,糈用稌米,稻米、白菅為席。(《南山經(jīng)》)

 

對這種山神的祭祀方法,是用有毛的動物與玉璋一同瘞埋,以稌(稻)米為糈?!棒凇笔庆肷竦木?,白菅是祀神的白茅,都是祭神的供物?!峨x騷》有“巫咸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句,郭璞、王逸都以之為注【7】。出土楚簡中,用璧祭禱山神之禮,甚是普遍,例如對于山神“二天子”的祭禱,即見于新蔡葛陵楚簡:

 

……薦禱一鹿,歸佩玉于二天子,各二璧;歸……(甲一4)【8】

 

……一鹿,歸佩玉于二天子,各二……(甲三81、182-1)【9】

 

先之一璧,舉禱于二天子各牂……(乙二38、46、39、40)【10】

 

由于楚簡中對“二天子”之神的舉禱、歸玉都是“各”,所以它明顯是兩座山。由之很自然就會聯(lián)想到,《山海經(jīng)》中多處論及“三天子”的山神,例如“有山名三天子之都”(《海內(nèi)南經(jīng)》)、“浙江出三天子都……廬江出三天子都,入江,彭澤西。一曰天子鄣”(《海內(nèi)東經(jīng)》)、“三天子鄣山在閩西海北”(《海內(nèi)南經(jīng)》),等等?!疤熳印被蛟S指山脈之主峰,是山神的另一種稱呼。在春秋后期的《洹子孟姜壺》中,也記載有齊侯向“二天子”之神行祭,用璧玉一笥?!?1】

 

又如嬰玉之法,《山海經(jīng)》中,祭山的記載有25處,而用嬰祭之法達17處。《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記,祭羭山神時要“嬰以百珪百璧”,這是該書首次出現(xiàn)“嬰”祭。究竟何指,自古以來有多種爭論,至少有四種不同意見。一是環(huán)祭,即把玉擺成一圈。郭璞注:“嬰,謂陳之以環(huán)祭也?!倍且泽緥胧⒂窦漓?,該句下郭璞又注“或曰嬰即古罌字,謂盂也”,罌是缶嬰之類的瓦器,說明古代有此理解。三是懸璧而祭?!稜栄拧め屘臁分杏小凹郎皆粠肟h”的說法,日本學者森鹿三在《中國古代的山岳信仰》中認為,《山海經(jīng)》中的嬰就是“奠供或者把牲玉掛在樹木的周圍而致祭,當也是懸供的一種。因為照原來,嬰是首飾的意思;并且由懸供的例子‘懸以吉玉’(《中山經(jīng)》)也可明曉了”【12】。四是“以玉祀神之專稱”,根據(jù)“纓”字的本義和古文字中的編貝(“賏”)象形之字,近人江紹原先生在《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中指出,嬰玉是“人獻給神的玉質(zhì)的頸飾”【13】。袁珂先生贊同此說?!?4】新出的天星觀M、秦家咀M99、新蔡葛陵M1等墓出土的楚簡中,常見此祭,有時作“瓔之吉玉”,有時作“吉玉纓之”,有時作“瓔之玉”。學者均認識到此二字與《山海經(jīng)》中的用法相近。于成龍先生指出,瓔與纓均是祭祀用語,僅與玉器相系,是戰(zhàn)國時期“以玉祀神”的專字,纓為瓔的假借字,名詞轉(zhuǎn)為動詞,由祭品之嬰轉(zhuǎn)為祭法之瓔【15】。

 

再如刉血之法。關(guān)于《山海經(jīng)》中的“?”(如《東山經(jīng)》),汪紱本、畢沅本、郝懿行校本均作“衈”。郝氏謂衈就是釁,指祭祀中將刲割牲以釁,先滅耳旁毛薦之16。這種祭禱禮儀,在楚簡中也多有所見。在戰(zhàn)國時期的新蔡葛陵楚簡中寫作“”,其祭禱簡的格式是“于某地幾,禱幾冢”。例如,“經(jīng)寺一,禱一?!保兹?90);“于洛翟二社二,禱……”(甲三349)。筆者曾經(jīng)指出,從甲骨文中的,到戰(zhàn)國文字中的,再到秦漢時期的刏或刉,一脈相承,都是指一種殺牲取血的血祭儀式,而非釁祭?!?7】

 

總之,盡管《山海經(jīng)》各篇成書年代不同18,但簡帛文字已經(jīng)證明,此書中所記載的山川祭祀方法并非向壁虛構(gòu),各地的山川都存在神靈的傳說,并分別存在針對各神的祭禱禮儀。

 

萬物有靈,是人類文明歷史演進的必經(jīng)階段。全世界各個民族可能都有關(guān)于山神、丘神、河神、湖神、井神的各類傳說,它們都是管理山川的精靈神物。正如錢志熙先生所言,“《山海經(jīng)》中所記載的,是我們所能夠看到的我國古代山水崇拜的最古老狀態(tài)了,但這其中已是諸神林立,各有所司,制度分明。它是原始的山水崇拜和山川祭祀經(jīng)歷過漫長時期的發(fā)展后的集大成,而不能說是最原始的狀態(tài)的山水崇拜現(xiàn)象”【19】。從自然崇拜,演變?yōu)橐环N祭祀制度,也是人類文明形成的標志之一?!渡胶=?jīng)》的成書雖然較晚,但其中所顯示的山川崇拜和山川祭祀制度,可以向前追溯很遠,比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出現(xiàn)的時間要早得多【20】。

 

通過古文字材料,可以證明,商周時期就存在豐富的山川祭祀信息。甲骨文中有“岳”字,多為求雨、求年和戰(zhàn)勝敵人。對岳神之祭,包括燎、?、寧、、奏、雩、取、祀、禘、宜、卯、祝等方式。祭“河”的方式,也大致包括這些,但甲骨文中祭山用到“埋”,而祭河神時基本未見此字?!?1】

 

甲骨文中,有關(guān)于“二山”“三山”“五山”“九山”“十山”的祭禱。例如:“其年,二山”(《甲骨文合集》30393),“又于五山”(《甲骨文合集》34167、34168),“勿于九山燎”(《甲骨文合集》00096),“燎于十山”(《甲骨文合集》34166),等等。陳夢家先生認為它們都是山神,指出,“雖不能確定十山、五山是哪幾個山,但似指當時所祭之山有一定的數(shù)次”【22】。劉釗先生認為,它們可能是一條山脈中的諸多山峰,也可能是殷代祀典中的一些重要山峰【23】。此外,還有“小山”“癸山”“目山”“丯山”等。甲骨文中的“貍”(埋)是祭山埋牲的象形字,下面畫一坎,埋入其中的有牛、羊、犬、鹿等動物形狀【24】。

 

甲骨文中對“河”神的占卜和祈禱的目的,也包括求雨、求年和戰(zhàn)勝敵人等,河神往往是商人“告”祭的對象。對河神之祭,除了類似上述祭山神的方法之外,還有沉、報、御、坎、剺、?等方法。沉祭之法非常普遍,與儒家所描述的方法大致相同。將祭品沉入水中以祭祀水神,是上古中國的傳統(tǒng),甲骨文中所載商人為祭祀黃河而沉人、沉玉、沉牛羊等犧牲【25】,簡帛中亦有不少記載【26】。

 

“岳”與“河”同時受到祭祀的例子也有不少。例如,“岳眔河酒王受又”(《甲骨文合集》30412)、“癸亥卡,勿御,受禾兮、河、岳”(《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451)。劉釗先生指出,殷人心目中河、岳地位相近,同受祭祀。到黃河邊祭祀的材料也有,例如,“使人于河,沉三羊,三牛”(《甲骨文合集》05522)。

 

甲骨文中對山川的祭祀,用玉居多,包括玨(瑴)。所沉之牲以牛居多,所埋者則多為犬和羊【27】。《山海經(jīng)》與之相類,也重在瘞、懸和投,但懸法目前在古文字中似未有見。

 

金文天亡簋銘文中有“王祀于天(太)室”(《殷周金文集成》04261),林沄先生認為此“天(太)室”指嵩山(太室山)【28】,系指周武王滅商后返回宗周途中,在太公望的輔佐下登上嵩山峻極峰進行封禪的史事。金文毓祖丁卣銘文有:“辛亥,王在?,降。令曰:歸祼于我多高處山。賜釐,用作毓祖丁尊。”(西周早期,《甲骨文合集》05396)《穆天子傳》記載,對黃河的祭祀方法是,“天子授河宗璧,河宗伯夭受璧,西向沉璧于河,再拜稽首,祝沉牛馬豕羊”,沉祭乃是對水神的主要祭祀儀式。

 

春秋戰(zhàn)國時期,侯馬盟書中有“岳公”山神【29】,此即后來歷代所謂“五鎮(zhèn)”之一的霍山或霍太山。與侯馬盟書同出的墓葬中,還有馬、牛、羊等犧牲,在其墓龕中一般還有璋、璧等玉器,表明其祭祀的場景。秦國的水神,有湫淵(即《詛楚文》中提到的“大沉厥湫”)。出土文獻中多有祭祀泰山的記載,此不贅引。

 

戰(zhàn)國時期,各國都有自己的山神。楚簡所反映的山神,有“危山”、“五山”(五主山)、“二天子”、“三土皇”(“三公主”)、“武夷”等,以及眾多的丘?!?0】秦骃禱病玉版銘文記載,秦王室成員骃由于“惴惴小子,欲事天地,四極、三光、山川、神祇、五祀、先祖,而不得厥方”,所以向華山獻祭,祭品是玠圭、吉璧、吉琡、牛犧、羊、豢、路車四馬等,其儀式與后代道教中的投龍簡可能有淵源關(guān)系。此器物的使用時間,是秦惠文王時期,反映了戰(zhàn)國后期的史實?!?1】

 

目前所知,先秦時期只有中國南方的楚國確立了自己的四條圣河,即長江、漢水、沮河、漳河?!蹲髠鳌酚涊d,楚昭王生病而不愿意祭祀黃河之神,他認為:“江、漢、沮、漳,楚之望也?!薄?2】近年來,在河南新蔡出土的卜筮祭禱簡,證明了這四種水神的存在:“及江、漢、沮、漳,延至于淮,是日就禱楚先老童、祝?!薄?3】除了這幾個著名的水神之外,楚人還祭祀淮河、大水(或許就是長江,在楚人心目中地位甚高)、漢女、湘君(湘夫人)、大波、水上、溺人、大川有等。此外,還有眾多的池澤井泉,以及中原神靈系統(tǒng)中的玄冥、河伯、罔象(罔兩)等水神【34】。在楚國,被列為祭禱對象的水神,總稱為“高山深溪”“名山名溪”,楚王生病后都要向其占卜禱告,求其佑護,這見于上博簡四《柬大王泊旱》:

 

厘尹知王之病,乘龜尹速卜高山深溪。王以問厘尹高:“不谷瘙,甚病,驟夢高山深溪。吾所得地于莒中者,無有名山名溪欲祭于楚邦者乎?”【35】

 

宋華強先生認為,這是對楚地大山大河的統(tǒng)稱,是一種“并走群望”(《左傳·昭公七年》)式的祭禱方式。【36】金文中也稱“多高處山”,大概也是對山川眾神的合稱。上博藏戰(zhàn)國楚簡(二)《魯邦大旱》中,大臣勸楚王“毋愛珪璧幣帛于山川”,說明珪璧幣帛作為祭祀山川的常用祭品,歷來差不多,這與《山海經(jīng)》的記載是一致的。

 

不過,在《山海經(jīng)》和古文字資料中,都沒有發(fā)現(xiàn)“五岳”這樣系統(tǒng)的山脈概念,更沒有出現(xiàn)“五岳四瀆”的制度格局。此類系統(tǒng)的制度設(shè)計,應(yīng)當是儒家的創(chuàng)造。

 

二、周秦諸子缺乏山川祭祀的理論

 

在儒家之外,周秦諸子關(guān)于山川祭祀的論述并不多見。諸子學說可能對于山川崇拜的理論(比如山神、水神的存在及其重要性)有所描述,但對于其祭祀過程大都言之不詳,對于如何祭祀山川鬼神的制度更是缺乏系統(tǒng)設(shè)計。

 

1.《墨子》。

 

墨子“明鬼”,堅信山川各有鬼神?!赌印っ鞴硐隆氛f:“古之今之為鬼,非他也,有天鬼,亦有山水鬼神者,亦有人死而為鬼者。”同篇引用《尚書》說:“山川鬼神,亦莫敢不寧?!鄙酱ü砩裨谴笥淼妮o佐(“佐禹”)【37】。墨子認為,這些都是鬼神恭順可用的最好證明。在他看來,古代的智者、仁人必定會“率天下之百姓,以農(nóng)臣事上帝山川鬼神”(《墨子·非攻下》),以臣子之禮敬事山川?!赌印ぬ熘鞠隆分赋觯ネ跞鐖?、舜、禹、湯、文、武,都會兼愛天下,用牛羊犬彘、粢盛酒醴“以敬祭祀上帝山川鬼神”;相反,三代暴王如桀、紂、幽、厲,會“詬侮上帝山川鬼神”。

 

那么,在墨子思想中,山川祭祀有沒有制度設(shè)計?在談到迎敵守城的巫術(shù)時,《墨子·迎敵祠》說:“祝、史乃告于四望、山川、社稷,先于戎,乃退?!币庵^在敵人攻城前,守城者先上四望壇和山川壇祝告。敵人從哪個方向來,便在哪個壇上施展巫術(shù)。如敵人來自東方,便上東方之壇;來自西方,便上西方之壇??梢?,在墨家的城邑設(shè)計中,有四望壇和山川壇,并摻雜了五行觀念。孫詒讓《墨子間詁》和吳毓江《墨子校注》均引用儒家的《周禮·大宗伯》及鄭注,來對墨子此句加以校釋。二者都指出,此處的“山川”是指“中小山川在境內(nèi)者”?!?8】看來墨子與儒家的設(shè)計相似。由于墨子出生晚于孔子,“在七十子后”,大約在公元前468年至前376年之間。所以,不能確定墨家的山川祭祀理論具有原創(chuàng)性,它可能承襲自儒家。

 

2.《管子》。

 

《管子》承認有山川之神,山神的形狀見于《小問》篇。齊桓公北伐孤竹之國,見到前面有一個尺余長的人形閃過。管仲解釋說,這就是一種叫作“俞兒”的山神,只有霸王登山時才現(xiàn)形:“臣聞登山之神有俞兒者,長尺而人物具焉。霸王之君興而登山,神見,且走馬前疾,道也。”后來按照此神的預測和引導(“右袪衣,示從右方涉也”),才得以渡溪進軍。

 

《管子》也承認水神的存在?!端亍菲f,龍與龜是兩種“伏暗能存而能亡”的水神:龜生于水,而能預知萬物;龍生于水,能大能小。此篇還特別描述了兩種水神。一是“涸澤之精”,名為慶忌,其形狀像人,“長四寸,衣黃衣,冠黃冠,載黃蓋,乘小馬,好疾馳,以其名呼之,可使千里外一日反報”,它百年不死,隨呼隨到;二是“涸川之精”,名為蟡,它“一頭而兩身,其形若蛇,其長八尺”,叫它的名字即可捉到魚鱉。

 

以上內(nèi)容,恐怕都屬于民間傳說,沒有制度設(shè)計,更沒有上升到國家祀典層面。但《管子》也有涉及山川祭祀的內(nèi)容。例如,其書首《牧民》篇記載,為政之要在于“明鬼神,祇山川,敬宗廟,恭祖舊”,而不敬祀山川的后果是“威令不聞”。按照黎翔鳳的解釋,“祇山川”指的是登封降神,使威令遠聞?!?9】《四稱》篇也稱贊先圣之道,在于“敬其山川宗廟社稷”?!队坠佟菲涊d,齊桓公五會諸侯,下令“修春秋冬夏之常祭,食天壤山川之故祀,必以時”【40】。也就是說,如同四時常祭之各有其時,天地山川之祭也各有固定時間。

 

《管子》諸篇的成分相當復雜,《漢書·藝文志》將其系于道家,《隋書·經(jīng)籍志》則將其系于法家。而一般認為其主體內(nèi)容,與戰(zhàn)國中期齊國的稷下學宮有關(guān)。【41】如此,則該書展現(xiàn)了戰(zhàn)國中后期黃河下游和山東半島的山川祭祀觀念。

 

3.《晏子春秋》。

 

據(jù)該書記載,齊景公曾夢見商湯和伊尹,被占夢者誤以為是泰山之神。此處并沒有明言泰山之神狀貌。但齊地之有神山圣水,則是較為明確的。例如,《景公病久不愈欲誅祝史以謝晏子諫》篇,載齊景公“疥且瘧”,長期不愈,曾命令史固和祝佗為他“巡山川、宗廟”,雖然“犧牲圭璧,莫不備具”,但仍然效果甚微,于是產(chǎn)生殺掉史、祝二人的念頭。又如,《景公欲祠靈山河伯以禱雨晏子諫》篇,載齊國大旱,天久不雨,齊景公使人占卜,結(jié)果表明“祟在高山廣水”,于是準備“少賦斂以祠靈山”。晏嬰認為,“祠之無益”,他建議齊景公“避宮殿,暴露,與靈山河伯共憂”,經(jīng)過齊景公一番巫尪自曝的表演(“出野暴露三日”),果然天下大雨。這些都說明,齊景公和晏嬰所在的戰(zhàn)國時期,黃河下游和山東半島多有祭祀山川的禮俗,但是缺乏具體描述。

 

關(guān)于《晏子春秋》的著者和成書年代,爭議頗多?!稘h書》、《隋書》、兩《唐書》等均將其系于儒家,而柳宗元、王應(yīng)麟、焦竑、章學誠等人則將其歸于墨家,吳則虞、張純一等亦有類似觀點?!?2】現(xiàn)代哲學史上也一般認為它是早期儒家之作。【43】

 

4.《莊子》。

 

在道家學術(shù)體系中,談?wù)撋酱ㄖ裾呶ㄓ小肚f子》。其書多處提到“山川之精”。例如,《胠篋》篇說:“上悖日月之明,下爍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薄短爝\》篇作“下睽山川之精”,都是指山川神靈受到阻隔和忤逆。《大宗師》篇謂“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其后列舉了一系列山神和水神。例如,堪壞是昆侖山神、馮夷是黃河水神、肩吾是泰山山神、禺強是北海水神?!哆_生》篇中,還談到了齊桓公與管仲的問答。管仲的回答提到幾種山川鬼神:“水有罔象,丘有崒,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薄?4】罔象(無傷)是水鬼、崔嵬(萃)是丘鬼、夔是山鬼,彷徨是野鬼,委蛇是湖澤之鬼。

 

如上引所示,《莊子》中所言及的山神、水神之名,在《山海經(jīng)》《淮南子》等其他文獻中都有所印證,可能是當時普遍的知識,而不是莊子的獨創(chuàng)。而且,道家也沒有提出一套關(guān)于山川祭祀的制度設(shè)計。

 

5.《呂氏春秋》。

 

該書《仲夏紀》記載,夏歷五月要“命有司,為民祈祀山川百原,大雩帝,用盛樂”,《季冬紀》則說要在十二月“畢行山川之祀,及帝之大臣、天地之神祇”。但由于《呂氏春秋》和《禮記·月令》內(nèi)容基本一致,孰先孰后,歷來存在爭議。正如陳奇猷所說,當時可能存在著一個共同的以夏歷為藍本的古農(nóng)書,各地皆遵行之?!?5】如此,則在先秦時期于五月、十二月祭祀山川,是一種普遍的禮制規(guī)則。

 

正如《呂氏春秋·仲夏紀》高誘注所說:“名山大川,泉源所出?!芘d風雨,皆祈祀之?!边@是周秦諸子的普遍認識。然而,從目前的史料看來,諸子學說中都沒有關(guān)于山川祭祀的系統(tǒng)理論,也沒有關(guān)于山川祭祀的制度設(shè)計,更沒有關(guān)于“祀典”的制度描述。

 

三、儒家關(guān)于山川祭祀的制度設(shè)計

 

中國古代思想文化史上,只有儒家闡述山川的理念最為豐富,對山川祭祀的設(shè)計也最為系統(tǒng),所以今人可以據(jù)之復原上古中國的山川祭祀體系。而在儒家文獻中,則以“三禮”文獻中的相關(guān)記載最為完整。

 

1. 山川是“群神”祭祀體系的一部分,必須勤、謹、敬、潔以祭之。

 

儒家具有強烈的山川神靈觀念,《詩經(jīng)·大雅·崧高》說:“崧高為岳,峻極于天?!钡胤皆礁撸绞侨菀着c天溝通,所以,以高山祀天和配天,是正常而自然之事。

 

類于上帝,禋于六宗,望于山川,盡于群神。(《尚書·舜典》)

 

故祭帝于郊,所以定天位也。祀社于國,所以列地利也。祖廟,所以本仁也。山川,所以儐鬼神也。五祀,所以本事也。(《禮記·禮運》)

 

儒家認為,山川中富藏著精和神:“精神見于山川?!保ā抖Y記·聘義》)“山川鬼神”是全社會的共識(《尚書·伊訓》)。忽略山川,是大不敬:“山川鬼神,其忘諸乎?”(《左傳·定公元年》)所以,“社稷山川之事,鬼神之祭”(《禮記·禮器》),是社會運行的根本。

 

遇到災(zāi)難和疾病,便要向山川進行占卜。《左傳·昭公元年》記載,晉侯有疾,卜人占卜出“實沈、臺駘為祟”,但不能解釋其詳。后來,子產(chǎn)解釋說:“臺駘,汾神也。抑此二者,不及君身。山川之神,則水旱癘疫之災(zāi)。于是乎禜之?!濒斮夜拍昵锾?,衛(wèi)人伐邢以報菟圃之役的國仇。但是自己國內(nèi)大旱,“卜有事于山川,不吉”(《左傳·僖公十九年》),這場戰(zhàn)爭只好作罷。

 

山川是“群神”之一,必須恭謹祭祀。“故自郊社、祖廟、山川、五祀,義之修而禮之藏也”(《禮記·禮運》),它是僅次于天神、祖廟的祭祀?!洞蟠鞫Y記·曾子天圓》說:“圣人為天地主,為山川主,為鬼神主,為宗廟主。”《千乘》篇又說:“凡民之藏貯,以及山川之神明加于民者,發(fā)國功謀,齋戒必敬,會時必節(jié)?!?o:p>

 

儒家還將山川之祭與其倡導的仁義等哲學理念和治國思想聯(lián)系起來,即所謂“天地之祭,宗廟之事,父子之道,君臣之義,倫也”(《禮記·禮器》)。漢代的儒家經(jīng)學總結(jié)說:“燎祭天,報之義也,望祭山川,祀群神也?!保ā栋谆⑼x·封禪》)

 

2. 山川祭祀具有明確的等級禮制。

 

在《周禮》中,大宗伯之職是輔佐天子“建保邦國”,具體掌管國家的“天神、人鬼、地示之禮”,其職責順序是:

 

以吉禮事邦國之鬼神示,以禋祀祀昊天上帝,以實柴祀日、月、星、辰,以槱燎祀司中、司命、飌師、雨師,以血祭祭社稷、五祀、五岳,以貍沈祭山林、川澤,以疈辜祭四方百物,以肆獻裸享先王,以饋食享先王。(《周禮·春官·大宗伯》)

 

這個體系的主要框架無疑是早期的天、地、人“三才”,五岳四方和山林川澤屬于第二層次。在儒家的理論設(shè)計中,有大、中、小之祭,天地、祖廟是大祀,山川是中祀,其他為小祀。而普遍的山川祭祀中,五岳四瀆為最高層次,諸侯各地的山川則次之:

 

天子祭天地,祭四方,祭山川,祭五祀,歲遍;諸侯方祀,祭山川,祭五祀,歲遍;大夫祭五祀,歲遍;士祭其先。(《禮記·曲禮下》)

 

天子祭天,諸侯祭土。天子有方望之事,無所不通。諸侯山川有不在其封內(nèi)者,則不祭也?!吆??望祭也。然則曷祭?祭泰山、河、海。曷為祭泰山、河、海?山川有能潤于百里者。天子秩而祭之。(《公羊傳·僖公三十一年》)

 

簡而言之,只有天子才能遍祭天下所有的山川,而諸侯只能祭祀自己封地內(nèi)的山川,否則便是僭越禮制。漢代的經(jīng)學家們繼承了這個理論,認為只有大夫以上才能祭祀山川,士無資格祭祀山神和水神:“士者,位卑祿薄,但祭其先祖耳。……非所當祭而祭之名曰淫祀,淫祀無福。”(《白虎通義·五祀》)上述祭祀體系,對后來歷代祭典(“祀典”)制定起到重要作用。不在祀典者,歷來不能受到祭祀。

 

3. 山川祭祀具有明確的空間設(shè)計。

 

儒家認為,王都必須建立完整的山川祭祀空間,即在王都周邊設(shè)立山川廟壇:

 

小宗伯之職,掌建國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廟。兆五帝于四郊,四望、四類亦如之。兆山川、丘陵、墳衍,各因其方。(《周禮·春官·小宗伯》)

 

禮日于南門外,禮月與四瀆于北門外,禮山川丘陵于西門外。(《儀禮·覲禮》)

 

“兆”,就是建立祭壇。儒家的祭禮有內(nèi)、外之別,山川之祀屬于外祭,地點在四郊,而不在內(nèi)城?!吨芏Y·春官·典祀》中提道:“典祀掌外祀之兆守,皆有域,掌其政令?!编嵶ⅲ骸巴忪?,謂所祀于四郊者?!辟Z疏:“言兆域,據(jù)壇外為溝渠,為表塋域者也?!边@與墨家所說的四望壇或許相同。

 

4. 山川祭祀具有明確的時間頻率設(shè)計。

 

儒家認為,禮莫大于祭,而祭祀必以時節(jié),否則就是“黷”和“侈”?!吨芏Y》載典祀之官職掌“以時祭祀”,意為“天地山川祭祀皆有時”(孔疏)。這種祭祀的季節(jié)性,目前所知的經(jīng)學資料包括以下兩條:

 

命有司為民祈祀山川百源。大雩帝,用盛樂。乃命百縣雩祀百辟、卿士有益于民者。以祈谷實。(《禮記·月令》)

 

乃畢山川之祀,及帝之大臣,天之神祇。(《禮記·月令》)

 

據(jù)此,儒家主張在夏歷仲夏(五月)、季冬(十二月)兩次祭祀山川。但天子、諸侯究竟何時去四郊的山川壇祭祀山川,經(jīng)學、禮學史上都存在爭論,這也為歷代制典時祭祀頻率的變異不同埋下了伏筆??傊?,儒家認為,“禘祭不敬,山川失時,則民無畏矣”(《韓詩外傳》),不按時祭祀的結(jié)果不只是鬼神降災(zāi),更重要的是敗壞教化。

 

5. 山川祭祀必須遵循的其他禮儀。

 

儒家設(shè)計的山川祭祀制度中,有不少其他具體的祭祀禮儀。這些方法,與《山海經(jīng)》中的方法大致相同。

 

首先,祭祀山川有“望祭”與“就祭”之分。所謂“望祭”,就是在京城遙望遠方而祭,凡對山川的常祭多為望祭;所謂“就祭”,就是親臨山川祭祀地點(現(xiàn)場的廟壇)而祭。《周禮·春官·司服》記載,周天子“祀四望、山川”,說明天子要出城望祭遠在各地的五岳四瀆和神山圣河。《周禮·春官·司服》記載周天子望祭時的服飾,而《周禮·夏官·校人》記載的則是天子望祭山川時的車輿,“凡將事于四海山川,則飾黃駒”,《周禮·考工記·玉人》記載天子旅祭“四望”時所用的玉器。天子可以祭“四望”,但諸侯只能祭自己境內(nèi)的“三望”。“就祭”在目前出土文獻中不多見,但“就禱”則常見,新蔡葛陵楚簡便有多處記錄,例如,“就禱天神”“就禱三楚先”“就禱楚昭王和楚惠王”“應(yīng)禱子西君”“就禱戶門行”等“五祀”之神,以及因壞簡而不知對象的就禱儀式(甲三102),等等?!?6】

 

其次,祭祀山川用樂。儒家向來主張“禮樂相須為用”,有禮必有樂。《禮記·樂記》特別指出,禮樂“施于金石,越于聲音”,必須“用于宗廟社稷,事乎山川鬼神”?!吨芏Y·春官·大司樂》記載,大司樂之職掌是“歌函鐘,舞大夏。以祭山川?!薄吨芏Y·地官·舞師》篇記載,舞師的職責就是帶領(lǐng)貴胄子弟為祭祀山川而配樂配舞:“帥而舞山川之祭祀,教帗舞;帥而舞社稷之祭祀,教羽舞;帥而舞四方之祭祀,教皇舞。帥而舞旱暵之事?!?o:p>

 

再次,祭祀山川還有“過祭”和“告祭”。古人認為,凡是經(jīng)過神山圣川,都必須予以祭祀。如上所言,每個山川都有自己獨特的名號,不知其名號,則收不到祭祀之效?!吨芏Y·春官·大祝》記載,太祝之職就是幫助天子“掌六祝之辭”,這些祝辭的用途是“過大山川則用事焉”。這些號祝之辭,與《山海經(jīng)》中的山鬼名號可以進行對證研究,也可與楚地卜筮祭禱簡中的信息進行對證研究。47《禮記·曾子問》記載,諸侯適天子,出行前要告祖廟、山川,一路要告祭山川,即“過祭”;如若君主薨逝和世子出生,都要“以名遍告于五祀山川”,即讓山神水神知道人間的變化。

 

過祭的最高形式,是巡狩和封禪。《禮記·王制》說:

 

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覲諸侯,問百年者就見之。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命市納賈,以觀民之所好惡,志淫好辟。命典禮考時、月,定日、同、律、禮、樂、制度、衣服,正之。山川神祇有不舉者為不敬,不敬者君削以地。

 

儒家認為,天子東巡泰山,一路上要接見諸侯、年長者、陳詩者、市賈者,同時望祭各地山川,否則即為不敬。這條材料,被漢代《白虎通義·封禪》全盤轉(zhuǎn)抄,并被視為皇帝巡狩和封禪的重要理據(jù)。

 

最后,山川祭祀的各種犧牲和祭器?!渡胶=?jīng)》的山川神祇祭祀,其祭品無非是毛、糈、稌,其祭法無非瘞、懸、祈、投。這方面,儒家禮儀與之相類:

 

以貍沈,祭山川林澤。(《周禮·春官·大宗伯》)

 

祭天,燔柴;祭山、丘陵,升;祭川,沉;祭地,瘞。(《儀禮·覲禮》)

 

宗廟曰芻豢,山川曰犧牷,割列禳瘞,是有五牲。(《大戴禮記·曾子天圓》)

 

典瑞掌玉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與其用事,設(shè)其服飾?!造肷酱?,以造贈賓客。(《周禮·春官·典瑞》)

 

貍即瘞埋,是對山神的祭祀;沉即投入水中,是對水神而言。儒門創(chuàng)始者孔子,對于山川祭禮時采用兩角齊整、毛色純紅的牛牲,非常重視?!墩撜Z·雍也》記載孔子之言:“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從人道的角度出發(fā),這些犧牲或許可以省略,但從山川鬼神的角度,他認為非采用不可。

 

6. 最為重要的是,儒家學說中形成了關(guān)于“五岳四瀆”的系統(tǒng)設(shè)計。

 

目前所知,儒家文獻中關(guān)于五岳四瀆最完整的理論,見于“三禮”和《爾雅》諸篇:

 

禮日于南門外,禮月與四瀆于北門外,禮山川丘陵于西門外。(《儀禮·覲禮》)

 

凡日月食,四鎮(zhèn)五岳崩,大傀異災(zāi),諸侯薨,令去樂。(《周禮·春官·大司樂》)

 

江、河、淮、濟為四瀆。四瀆者,發(fā)源注海者也。(《爾雅·釋水》)

 

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五岳視三公,四瀆視諸侯。諸侯祭名山大川之在其地者。(《禮記·王制》)

 

五岳謂岱山、霍山、華山、恒山、嵩山也。(《尚書大傳》)

 

關(guān)于“五岳四瀆”在早期中國的確立時間,學界歷來存在爭論。顧頡剛先生認為,先秦時期已有“四岳”的概念,但“五岳”說則是漢代書生的創(chuàng)造?!?8】前引賈晉華文也持類似觀點。牛敬飛先生也認為,“五岳祭祀制度形成于西漢,到東漢日漸穩(wěn)固成熟”【49】。然而,新近發(fā)現(xiàn)的材料證明“五岳四瀆”的形成時間可能早于西漢。例如,田天認為“五岳”理論在戰(zhàn)國中晚期已經(jīng)出現(xiàn)【50】。劉釗先生也認為,“早期所祭祀的山川已經(jīng)有了序次和不同的組合,至遲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有了‘四岳’和‘五岳’的概念或萌芽”【51】。

 

總之,如果從上引幾篇關(guān)于山川祭祀的文獻年代本身來考察,則結(jié)論更有利于后者。一般認為,《儀禮》產(chǎn)生于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前4世紀中葉這一百多年間,是孔子弟子、后學陸續(xù)撰作而成的【52】。《爾雅》最晚可能成書于戰(zhàn)國晚期,即公元前3世紀?!?3】而《王制》篇的形成年代,有孔子之時、戰(zhàn)國晚期、秦漢之際、漢文帝時等幾種說法,新出材料有助于說明它可能形成于戰(zhàn)國中期?!?4】

 

我們認為,在先秦時期沒有一個諸侯國真正統(tǒng)一過包括五岳、四瀆在內(nèi)的全部中國。所以,五岳四瀆很可能只是早期儒家的一種政治地理構(gòu)想,在先秦并沒有實現(xiàn)過。然而,這不能否定在戰(zhàn)國時期的儒家話語中,已存在關(guān)于“五岳四瀆”的制度設(shè)計。這種制度設(shè)計,在上引文獻中已有系統(tǒng)的說明。

 

總之,孔子雖然有“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說法,但是在儒家思想中,山川之思絕不僅僅是一種審美文化【55】,它是實實在在的禮典設(shè)計和治國之術(shù),具有明確的政治意義和巫術(shù)功能。如果以文化功能主義的眼光來看待儒家和整個中國的山川文化,會發(fā)現(xiàn)將山水作為審美的對象而寄情寓意,可能是后來“審美自覺”時代才有的產(chǎn)物。

 

四、結(jié)論

 

上述討論表明,中國的山川崇拜在上古時期非常盛行,不僅見于《山海經(jīng)》等傳世文獻,在甲骨文、金文、簡帛文字等古文字中都能得到確切證明。在夏商周三代以及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各諸侯國,都存在著山川崇拜。在諸子的學說中,關(guān)于山川祭祀的記載時有所見,但儒家之外的其他學派卻缺乏關(guān)于山川祭祀的理論構(gòu)想、過程描述和制度設(shè)計。只有儒家對山川祭祀進行過系統(tǒng)的制度設(shè)計,在“三禮”、《尚書》、《左傳》等文獻中,對山川祭祀的時間、頻率、空間、儀式等都有非常具體的說明。

 

漢代以降,儒學成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其山川祭祀理論、禮典儀式也被列入國家政治制度?!拔逶浪臑^”的制度設(shè)計,在論證王權(quán)合法性方面顯露出特別的優(yōu)勢。歷代“制禮作樂”時,基本都沿用了“三禮”文本的相關(guān)理論。在都城設(shè)有四望壇;把山川之祭列為僅次于郊天、祭祖等大祭之后的“中祀”,四季舉行常祀;皇帝居京望祭,遠方的五岳、四瀆設(shè)有廟宇,有專門官吏管理;皇帝經(jīng)過名山大川則實行“過祭”;中古之后,為了求福還創(chuàng)立出“遣祭”之制;改朝換代和重大皇室活動,必告祭名山大川。這一套制度在歷代正史《禮儀志》中都有翔實的記載,均是儒家理論的發(fā)揚光大。

 

注釋
 
1顧頡剛:《四岳與五岳》,《史林雜識初篇》,北京:中華書局,1963年,第34-45頁。錢志熙:《論上古至秦漢時代的山水崇拜山川祭祀及其文化內(nèi)涵》,《文史》2000年第3期,第237-258頁。李零:《說岳鎮(zhèn)海瀆--中國古代的山川祭祀》,《大刀闊斧繡花針》,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年,第89-116頁。巫鴻:《五岳的沖突:歷史與政治的紀念碑》,《禮儀中的美術(shù):巫鴻中國古代美術(shù)史文編》,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616-641頁。劉釗:《談出土文獻中有關(guān)祭祀山川的資料》,李宗焜主編:《古文字與古代史》第五輯,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會議論文集”之十八,2017年4月,第509-543頁。牛敬飛:《古代五岳祭祀演變考論》,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4-25頁。Jia Jinhua,“Formation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State Ritual System of Sacrifice to Mountain and Water Spirits,”Religions,2021,12(5)。
 
2[日]森鹿三:《中國古代的山岳信仰》,游琪、劉錫誠主編:《山岳與象征》,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第1-11頁。[日]吉川忠夫:《五嶽の祭祀》,市川浩編:《現(xiàn)代哲學の冒険15》,東京都:巖波書店,1991年。[日]好並隆司:《中國古代にわける山川神祭祀の變貌》,《岡山大學法文部學術(shù)紀要》第38卷,1977年。
 
3 譚其驤:《〈山海經(jīng)〉簡介》,《長水集續(xù)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71頁。
 
4 周振鶴:《周振鶴自選集》,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5-169頁。
 
5 畢沅認為,帝江即帝鴻,袁珂認為實即黃帝。(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成都:巴蜀書社,1993年,第66頁。)
 
6 段熙仲:《水經(jīng)注六論》,(清)楊守敬、熊會貞著,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水經(jīng)注疏》,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388頁。
 
7 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9-10頁。
 
8 陳偉等:《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十四種)》,北京:經(jīng)濟科學出版社,2009年,第414頁。
 
9 陳偉等:《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十四種)》,第414頁。
 
10 陳偉等:《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十四種)》,第406頁。
 
11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周金文集成》(修訂增補本),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5118-5121頁。楊華:《楚簡中的諸“司”及其經(jīng)學意義》,《古禮新研》,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2年,第281-284頁。
 
12 [日]森鹿三:《中國古代的山岳信仰》,游琪、劉錫誠主編:《山岳與象征》,第1-11頁。
 
13 江紹原:《中國古代旅行之研究》,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第23-32頁。
 
14 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38-39頁。
 
15 于成龍《〈山海經(jīng)〉祠祭“嬰”及楚卜筮簡“瓔”字說》,《古文字研究》第25輯,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269-373頁。
 
16 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第126頁。
 
17 楊華:《新蔡祭禱簡中的兩個問題》,《簡帛》第二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57-370頁。楊華:《先秦血祭禮儀研究:中國古代用血制度研究之一》,《古禮新研》,第87-114頁。
 
18 劉宗迪:《失落的天書:〈山海經(jīng)〉與古代華夏世界觀》(增訂本),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6年,第653-707頁。
 
19 錢志熙:《論上古至秦漢時代的山水崇拜山川祭祀及其文化內(nèi)涵》,《文史》2000年第3期,第237頁。
 
20 關(guān)于儒家的形成時間,歷來有不少爭議,或以為早至商代,本文認為儒家的出現(xiàn)仍應(yīng)以孔子為起點。
 
21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594-598頁。劉釗:《談出土文獻中有關(guān)祭祀山川的資料》,第509-543頁。
 
22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第596頁。
 
23 劉釗:《談出土文獻中有關(guān)祭祀山川的資料》,第529頁。
 
24 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2冊,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1529-1531頁。
 
25 王建:《沉祭說略》,《文史知識》1991年第9期,第58-61頁。于省吾主編:《甲骨文字詁林》,第1526-1529頁。高佑仁:《談甲骨文中“沈”字的一種疑難構(gòu)形》,《中國文字》(新)第39期,2013年,第155-160頁。黃德寬:《釋新出戰(zhàn)國楚簡中的“湛”字》,《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第49-52頁。
 
26 黃德寬:《釋新出戰(zhàn)國楚簡中的“湛”字》,《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第49-52頁。
 
27 陳夢家:《殷墟卜辭綜述》,第597-599頁。
 
28 林沄:《天亡簋“王祀于天室”新解》,《史學集刊》1993年第3期,第24-29頁。
 
29 [美]魏克彬:《侯馬與溫縣盟書中的“岳公”》,《文物》2010年第10期,第76頁。
 
30 楊華:《楚地山神研究》,《史林》2010年第5期,第32-43頁。
 
31 關(guān)于秦骃玉版的學術(shù)前史,非常豐富,可參侯乃峰《秦骃禱病玉版銘文集解》(《文博》2005年第6期)和劉玨《秦骃玉版銘文釋讀述評》(《湖南省博物館館刊》第八輯,岳麓書社2012年版)二文。
 
32 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1636頁。
 
33 陳偉等:《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十四種)》,第403頁。
 
34 楊華:《楚地水神研究》,《江漢論壇》2007年第8期,第98-104頁。楊華、王謙:《簡牘所見水神與禜祭》,(韓國)《東西人文》第16卷,2021年8月,第375-422頁。
 
35 簡文的綴合和其他學術(shù)前史,參陳偉《〈簡大王泊旱〉新研》(《簡帛》第二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59-268頁)。其中最關(guān)鍵的“莒”字,原釋作“膚”,陳斯鵬《〈柬大王泊旱〉編聯(lián)補議》改釋作此。杜勇在《古文字中“莒”字的鑒別問題》一文中,對此字的諸形態(tài)有系統(tǒng)討論,文載《莒文化研究文集》(山東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30-237頁)。
 
36 宋華強:《新蔡葛陵楚簡初探》,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41頁。
 
37 在上古和民間,禹本身就是被神化的人物。所謂“佐禹”,當指山川之神為禹神所用。
 
38 (清)孫詒讓撰,孫啟治點校:《墨子間詁》,北京:中華書局,2001年,第577頁。吳毓江撰,孫啟治點校:《墨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882頁。
 
39 黎翔鳳撰,梁運華點校:《管子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2-6頁。
 
40 此處從安井衡、俞樾等人句讀,“食”字后讀。
 
41 [英]魯惟一主編:《中國古代典籍導讀》,李學勤等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258-266頁。
 
42 [英]魯惟一:《中國古代典籍導讀》,李學勤等譯,第515-522頁。
 
43 郭齊勇、吳根友:《諸子學通論》,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5年,第121-127頁。
 
44 此處的釋讀參考了楊柳橋的解釋。例如,郭慶藩本作“丘有峷”(《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652-653頁),楊氏改作“丘有崒”,并引鄭玄、司馬彪、顏師古等人注解,認為“崒”指“崔嵬”,甚確。(楊柳橋:《莊子譯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363-367頁。)陳鼓應(yīng)整理本作“峷”。(陳鼓應(yīng):《莊子今注今譯》,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81-484頁。)
 
45 陳奇猷認為,《呂氏春秋》“十二紀”用夏正,說明“必有一古農(nóng)書之用夏正者為藍本無疑?!洞蟠鞫Y記》有《夏小正》篇,亦以夏正為經(jīng)。與呂氏《十二紀》之首篇文雖不同而皆言農(nóng)事,其亦為古農(nóng)書無疑。則《十二紀》之首篇之藍本與《夏小正》皆流行于民間之農(nóng)書也”。(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上海:學林出版社,1984年,第3-4頁。)
 
46 陳偉等:《楚地出土戰(zhàn)國簡冊(十四種)》,第400、402、403頁。
 
47 宋華強:《新蔡葛陵楚簡研究》,第261-305頁。
 
48 顧頡剛:《四岳與五岳》,第34-45頁。
 
49 牛敬飛:《古代五岳祭祀演變考論》,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267頁。
 
50 田天:《西漢山川祭祀格局考:五岳四瀆的成立》,《文史》第2011年第2輯(總第95輯),第47-70頁。
 
51 劉釗:《談出土文獻中有關(guān)祭祀山川的資料》,第542頁。
 
52 沈文倬:《略論禮典的實地和〈儀禮書本的撰作〉》,《宗周禮樂文明考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54頁。
 
53 [英]魯惟一主編:《中國古代典籍導讀》,李學勤等譯,第99-104頁。
 
54 王鍔:《〈禮記〉成書考》,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172-188頁。
 
55 錢志熙:《論上古至秦漢時代的山水崇拜山川祭祀及其文化內(nèi)涵》,第237-25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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