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元典的“前兩章現象”
作者:陳嘉許
來源:作者賜稿儒家網發(fā)布
本文是在拙文《元典的“前兩章現象”》(《原學》第一輯,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年)觀點基礎上重新撰寫的。所謂“元典”,說的是先秦時期幾大圣賢學問的根本經典。筆者對于這些元典的體知和理解都非常有限,但又覺得這個話題似乎還是有一定的探討價值,所以不揣淺陋,嘗試拋磚引玉,不當之處,敬希同道教正。
“前兩章現象”,指中外元典普遍存在的一種結構現象,即:第一章開宗明義,第二章呈現根本操作要領,前兩章是全書的精髓,后面諸章通常是對前兩章的詳細發(fā)揮或者補充。需要說明的是,其一,“普遍存在”并不意味著適用于所有,只是很常見而已;其二,所謂的“章”,在不同的元典里,具體形式可能不一樣,例如在《周易》為“卦”,在《論語》二十篇為“篇”,在《論語》和《孟子》大部分的篇里為“章”,在《大學》和《中庸》為“章”,在《老子》為“章”,在《莊子》為“篇”,在大乘佛經通常為“品”,在《舊約》為“卷”。
一、“前兩章現象”例舉
(一)《周易》
《周易》主要以周文王為典范和極則,當時后世之人即使沒有周文王那樣的天命和智慧,但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以他為修養(yǎng)的楷模,向他學習如何成德,還是完全可行的。
第一卦是《乾》,第二卦是《坤》。乾為天、君,坤為地、臣。
《乾》卦開宗明義,表明易道的宗旨,不過是人生而為人價值的完全彰顯,或者說,自己做自己的主宰,此于天地可謂天道,于天下可謂王道,于己可謂明道。就其字面措辭的依據來說,周文王是天生圣王,要為人間帶來光明。卦辭說“元,亨,利,貞”,“元”即首領(一般是指周王。后世易學通常解釋成“大”,其實是對《易傳》的泥文滯義),“亨”即文王大業(yè)必成,“利”即文王善利天下(相對私利而言),“貞”即文王率天下以正(后世易學或將“貞”理解為占卜,連讀“利貞”說是利于占卜,非也)。初九至九五爻辭,其措辭依托簡單的史實線索(對這種線索的理解,要靠小象辭的提醒),側重從進取的一面,體現文王的外在崛起。
成己成人的宗旨有了,具體操作起來,根本的要領是什么呢?《坤》卦告訴我們,是“無我”。《坤》卦仍以周文王為例,表明他時刻不忘自己是上天之臣,善待地上萬物,如地承載一切,不敢以位自居、以德自居,因此而成其大。卦辭也說“元,亨,利,貞”,含義與《乾》卦的一樣。尤其是“元”字,仍然暗中對應文王的身份,于人為君,于天為臣。初六至六五爻辭,側重從柔順的一面,體現文王身為商之諸侯、天之良臣的內在德行。
行于“無我”,而我之大成自在其中,這是《乾》《坤》二卦“前兩章現象”帶給我們的一個啟發(fā)。
(二)《論語》
先從二十篇的層面來看(二十篇標題和《孟子》七篇標題解釋詳見筆者另文《儒典三部目錄試解》)。
第一篇“學而”,開宗明義?!岸笔歉袊@詞,還有“而已”的暗示。儒者一生所為,真誠向學而已,活到老,學到老。學無止境,通達之后仍然如此,沒有終點,所以“學而”是儒學的中心內容。
第二篇“為政”,儒學根本的操作要領,是在人群中修,通過跟人打交道,隨時發(fā)現自己的問題,隨時改正自己的缺點。
具體到每篇,《論語》和《孟子》一樣,每篇都是一篇結構嚴密的文章,盡管這種文章是由看似松散的“語錄體”組合出來的。(順帶說一句,《孟子》每篇被后人分為上下二篇之后,其內部的結構更加模糊了,或者說,看起來更像松散的語錄匯編了。)大多數的篇,都存在“前兩章現象”。這里隨意舉兩個例子。
《學而》的前兩章最明顯:
1.1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
1.2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仁之本與?”
顯然,1.1章是開宗明義,志于學而樂在其中,令聞廣譽固然開心,人家不理解也不生氣,乃為真學,1.2章是根本操作要領,即孝弟。
再來看《述而》的前兩章:
7.1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于我老彭。”
7.2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于我哉?”
《述而》這一篇的主題,是雖有才德,但歸功于往圣先賢,不以大自居。“而”是感嘆詞,還有“而已”的暗示。7.1章開宗明義,表明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猶步老彭之后。7.2章指出根本要領,是隨時提醒自己:我無過人之處。
(三)《孟子》
《孟子》七篇標題之間有嚴密的邏輯關系,但不像《論語》那樣存在“前兩章現象”,而是從最宏大的王道(“梁惠王”)開始,漸次進展到最幽微的人心(“盡心”)。盡管如此,除了《告子》以外,其余六篇都存在“前兩章現象”。聊舉二例(原文較長就不引用了)。
《梁惠王》的主題,是王道?!傲骸?,擔當;“惠”,惠愛;“王”,王者。其前兩章的主題,第一章開宗明義,說的是王道即仁義,第二章講根本要領,在與民同利。
《離婁》的主題,是承先圣規(guī)矩。“離”,依附,遵守;“婁”,系牛。其前兩章的主題,第一章開宗明義,遵先王之法則治,背先王之法則亂,第二章講根本要領,在由堯舜。
(四)《大學》《中庸》
《大學》《中庸》雖為完整的文章,但分段而分別總結大意之后,也可以“章”視之。關于其篇章結構,筆者依據的是《禮記》原文,不認為《大學》有什么調整行文順序的必要,也不贊同《中庸》原本是兩篇混成一篇的說法。
《大學》前兩章是這樣的:
1.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
2.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
第一章開宗明義,指出大人之學的三個方面。第二章講根本要領,在“止→定→靜→安→慮→得”。其后各章,不過是以圣王為例,呈現古之大人“近道”的次第。后人高度重視“八條目”,實際上第二章才是大學的根本原理。
《中庸》前兩章是這樣的:
1.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2.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可離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第一章開宗明義,指出何為中庸之學,或者說,為什么會有關于中庸之道的教導。為什么呢?雖然是人人天生就有的,但后天“習相遠”了,對很多人來說,“率性”成了奢侈品。第二章講根本要領,由慎其獨而致中和。
(五)《老子》
《老子》被后人分章之后,在結構上愈發(fā)顯得零散了,不過前兩章現象依然清晰可見:
1.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
2.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是以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弗去。
第一章開宗明義,大道不是沒有,但不是語言能說得清楚的,超越了有無這兩種已經不可思議的存在現象(“玄之又玄”),奇妙地化生了一切。第二章指出修道的根本要領,是不執(zhí)任何對待之端。
(六)《莊子》
第一篇《逍遙游》開宗明義,指出有一種瀟灑,是不需要憑借任何外在工具的精彩,相比之下,大鵬的高飛、列子的乘風看似高明,其實都還是在憑借某種東西;要通達這種瀟灑,就要敢于突破原來的思維定式,勇于無己、無功、無名。第二篇《齊物論》指出根本要領,在齊物、齊論。齊物,即等觀萬物,不掉進高下貴賤的分別里;齊論,即等觀諸見,不掉進誰是誰非的分別里。佛教說破除“人我”和“法我”二執(zhí),可以幫助參照理解《莊子》這里的齊物、齊論。
(七)某些大乘佛經
佛經量大,筆者所知則甚為有限,這里姑且以鳩摩羅什所譯的《金剛經》和《維摩詰經》為例,略從文字的角度說明其“前兩章現象”。
《金剛經》原文沒有分章,但前兩章應該還是可以辨識的:
1.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衛(wèi)國祇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wèi)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2.時長老須菩提在大眾中,即從座起,偏袒右肩,右膝著地,合掌恭敬而白佛言:“希有,世尊!如來善護念諸菩薩,善付囑諸菩薩。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fā)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云何應?。吭坪谓捣湫??”
……
佛告須菩提:“諸菩薩摩訶薩應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我怨??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復次,須菩提,菩薩于法,應無所住行于布施,……須菩提,菩薩但應如所教住?!?o:p>
第二章原文較長,引用時只好有所省略。第一章開宗明義,不說而說,穿衣吃飯,平常之至。第二章示根本要領,在無?。骈_悟的關鍵詞)。
《維摩詰所說經》的目錄,與正文內容有其相對獨立性。第一品名為“佛國品”,開宗明義,本自凈土,何需外慕?第二品名為“方便品”,根本要領,在知一切語言、一切所現皆為方便,更有何“我”可執(zhí)?
(八)《舊約》
《舊約》第一卷是“創(chuàng)世紀”,開宗明義,人類本來是在天堂里,因為吃了“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因而虛生浪死、無邊苦楚甚至骨肉參商、恩怨無盡。第二卷是“出埃及記”,根本要領,在受持戒律。追隨可靠的人(經以摩西為示),信受他所傳達的圣教(經以“十誡”為綱),決意出離苦境(經以法老壓迫為喻,法老是當時地上最有威權者),自可得渡苦海(通行譯本以“紅海Red Sea”為喻),至于樂土。
安放十誡的“約柜”有巨大的威力,所至必摧,比喻戒律的強大力量。兩個守護的“基路伯”,比喻戒律的受持需要輔以智慧。至于很多人試圖找出現實世界中的約柜下落,似乎是太拘泥于字面了。
《舊約》其實充滿了譬喻,所以對于出埃及記歷史真實性的爭論,筆者沒有興趣多加了解。既為譬喻,則人名地名或實或虛、半真半假,是再正常不過的了。渡過紅海的時候,海水一分為二,讓摩西眾人順利通過,這個居然也有人試圖從科學的角度論證其可能性,能否論證成功,筆者持保留態(tài)度。至于法老的殘暴,就有“背鍋”之嫌了,原文只是想以他來總喻世俗規(guī)則的壓迫。不排除曾經真有此事的某種原型,但譬喻經常是需要有點現實影子,然后才好“編”出來的,或實或虛,原不必定。
二、“前兩章現象”的原因及思考
元典為什么會有這種結構現象呢?筆者以為,這種結構安排的最大好處,是簡捷。圣賢本來沒有什么好說的(孔子曾嘆“予欲無言”,文字學習是“行有余力”之后的事情),不得已而說,則因材施教,盡可能在前兩章就解決問題。第一章開宗明義,第二章根本要領,對于很多中上之人來說,能迅速掌握要義,甚至對于極少數學人來說,說不定有前兩章就夠了。當然,這并不妨礙后面文字的重要性和結構性,后面的文字一樣可能有結構上的苦心安排。后面諸章圍繞前兩章的要義,進一步從各種角度鋪陳、發(fā)揮,有利于更多的學人作更深入、全面的理解。
關于漢語元典的解釋,長期以來占居主流的是注疏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在字詞句的解釋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在結構把握上一直相對不足,可以稱之為“偏重語義忽視結構”。(佛教元典有所例外,因為佛教在主流的注疏傳統(tǒng)之外,還有個“科判”傳統(tǒng),對一部經典從結構上提綱挈領。)以下引用筆者畢業(yè)論文《〈人間世〉研究》中的一段話,對注疏傳統(tǒng)的這種不足加以說明:
《論語》、《孟子》、《左傳》、《詩經》、《易經》等經典本身在體裁上就顯得很“零散”,這或許是儒學研究過于偏重語義的源頭所在。試以比它們更具有系統(tǒng)性的《大學》和《中庸》為例,鄭玄和孔穎達的注疏都只是在字句上加以解釋,未曾涉及任何篇章結構的看法,到了宋代,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一出,《大學》和《中庸》徹底地成了章句之學,甚至可以說《中庸》幾乎變成了格言的匯編。在朱子《四書章句集注》中,程子稱《大學》“于今可見古人為學次第者,獨賴此篇之存”,朱子稱《中庸》“其書始言一理,中散為萬事,末復合為一理”。但在該書實際的注釋中,對于《大學》中程子和朱子無法解釋的地方,即斷定為“錯簡”,甚至整個文序因此被調換得“面目全非”。從王陽明開始,倡導研究“古本《大學》”,但陽明學派事實上一直偏重于研究格物致知、誠意正心的部分文本,實質上仍然是一種章句之學。我們看到的包括心學、理學在內的“語錄”體的文獻,也多是對經典的零散解釋。至于《中庸》,朱子說“中散為萬事”,已經反映出了他在結構理解上的模糊性,再看一看他在注解中經常使用的“承上章以起下章”、“其下八章,雜引孔子之言以明之”、“自此以下十二章,皆子思之言,以反復推明此章之意”之類的說法,就可以知道他對于《中庸》的主體部分,實際上是以近乎格言匯編的方式來處理的。號稱強調義理的宋學如此,那么漢學就更是如此了。章句之學的泛濫,必定會造成對于義理本身的侵蝕,以至于《中庸》在文本形式上幾近于被當作《菜根譚》和《增廣賢文》來看待了。杜維明先生指出:“盡管《中庸》的意義受到廣泛承認,但是卻很少有人對這一文本作過系統(tǒng)的和整體的分析。傳統(tǒng)的中國和日本學者一向假定:既然這一完整文本作為本真的儒家經典是無可爭議的,則學者的任務便只是對它作一些注釋而已。自1919年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激烈攻擊崇尚儒學的風氣一直很盛行。在其影響下,近來研究中國思想的學者,已經對這一文本的邏輯連貫性提出了一些根本性的質疑。結果,不少漢學家現在都相信這部著作只不過是一些格言警句的匯編而已?!保ǘ啪S明《論儒學的宗教性——對〈中庸〉的現代詮釋》,《杜維明文集》(第三卷),武漢出版社,2002年,第362頁)
漢語元典的解釋工作,一度讓人覺得前人做的“差不多”了,后人也就小修小補罷了,甚至,可能被迫要在注疏傳統(tǒng)之外引入新的“范式”,才能有新的進展?!扒皟烧卢F象”問題的提出,也許可以引發(fā)某些思考。它表明,那些經典大約并不是簡單的章句堆砌,而是充滿了往圣先賢啟發(fā)后學的各種良苦用心,對于這種良苦用心的挖掘,雖然前人已經做出了重大的貢獻,但后學依舊有進取的空間,跟“范式”不一定直接相關。此外,中外元典不約而同的這一結構現象,也讓那個時代有了更多的神秘色彩,我們忍不住要問:為什么會這樣?
當然,理解了章句,不一定理解了全書;理解了章句和結構,也不一定理解了全書;理解了全書,更不一定理解了圣人之意。這,大概就是元典的無窮魅力吧!
(作者簡介:陳嘉許,男,西元1979年生,主要研究先秦儒學與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