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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儒學(xué)追求一個包容性的世界

作者：安樂哲

來源：“一多不分”微信公眾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丑十月十八日甲戌

          耶穌2021年11月22日

1、儒學(xué)怎么理解人？

人是關(guān)系構(gòu)成的，而不是獨立的單子個體性的一個人物。所以在西方我們說human being，這個being是一個現(xiàn)成的已經(jīng)存在的一個東西。因為你一出生，一受孕，就有一個靈魂，就成為一個人，你要尊敬他是一個人?？墒窃谥袊鴤鹘y(tǒng)中，“人”不是what you are，而是what you do。人是一個過程——做人、成“人”是一個過程，是培養(yǎng)自己的關(guān)系，為了變成一個“人”。所以在西方individual（個人）是一個起點，你一出生，每一個人是一個個人，可是中國那個“個”是以后培養(yǎng)出來的，你出生，你什么都不是，可是在家里社群培養(yǎng)你的關(guān)系，你就慢慢地變成一個人，誰都認識你，誰都知道你的名字，誰都尊敬你，你就變成一個獨特的被尊敬的一個distinct person，一個individual。所以在儒學(xué)的傳統(tǒng)里，individuality就不是一個起點，而是一個成就，這個非常重要。

我個人我覺得如果問現(xiàn)在儒學(xué)對世界文化秩序的改變，最大的貢獻是在哪里？是個人主義以外的第二個選擇的一個“人”的概念。這是個關(guān)系構(gòu)成的一個“人”，不單是一個比較健康的，我們是彼此依靠的。不單是人，也包括是國家都是彼此依靠的，不但是非常健康的一個概念、一個思維方法。同時也是empirical（經(jīng)驗性）的事實。單子個人是一個虛構(gòu)，沒有一個真的單子的個人，一個個人是什么東西呢？我們不是東西，我們是事件，每一個人都是歷史的一個事件——an history event，都是關(guān)系構(gòu)成的。“單個的人”的想法是古希臘的，是Aristotle:他對What is the man有一個本體論的一個回答，追求一個共同的本質(zhì)性的東西。

可這個不是《四書》;《論語》不問what is the man.我們知道在《論語》里，有好幾次，孔子的學(xué)生們要問他：“仁”這個概念是什么意思。對不對？每一次孔子的回答都不一樣。樊遲問他兩次，回答也不一樣，一樣的人問他，回答也不一樣。所以，他們問的不是what is人，他們問的是“我這么做人”（仁），不是what is the man。

Aristotle那里最基本的問題是“what”，因為他的世界里有各種東西，每個東西有一個本質(zhì)（eidos、essence）。如果談人，我們都是平等的，因為我們都有一樣的靈魂，一樣的成份，這個是Aristotle?！端臅纷罨镜膯栴}是“Whence”，是哪里來的。如果我們要了解知識，Socrates說know yourself——要認識你自己，了解你自己。他的想法是：因為這里面有我們永遠存在的靈魂，所以我要好好地了解我的來源，要清清楚楚往里面了解它，是分析性的一個了解?？墒侨鍖W(xué)是修身的學(xué)問，如果要從儒學(xué)的立場上要了解他的話，我們要問他是哪里來的，他的老家。他的老師們，他的同學(xué)們，他的朋友們，他的工作。他是哪里來的？Where does he come from?我們要“知道”他，他的“道”是什么？他是哪里來的？他要到哪里去？所以，問題不一樣，中國思維提的問題是“事件的問題”，是eventful question。它是一個事件不是一個東西。

2、追求一個包容性的世界

我認為儒學(xué)最重要的貢獻是個人主義以外的另一種“個人”的概念。在美國，有一位哲學(xué)家叫James P.Carse，他做了一個非常好的區(qū)別：有限游戲/無限游戲，finite and infinite games。游戲是什么，就是人類做的事，我們有生意，我們有運動，我們有外交關(guān)系。我們有不同的games people play。有限游戲就像是我跟這位同學(xué)，按照一定的時候，有一個開始，有一個結(jié)束，有一定的規(guī)定，下棋打牌，有贏有輸。所以我們現(xiàn)在的思維方法多多少少要勝利，是要贏，你看那個Trump:America frist,要贏，要別人輸，這個模式是個人主義的一個模式，winners and losers。

這個時代已經(jīng)過去，我們現(xiàn)在人類面對的問題沒有什么邊界，如果看傳染病的話，那個傳染病不管你是中國人、非洲人、美國人、都要你的命。中國環(huán)境破壞對美國有相當(dāng)大的影響，美國環(huán)境破壞對中國有很大的影響，是彼此依靠的。在各個方面，全球暖化、恐怖分子、人口爆炸……我們現(xiàn)在的問題都不是贏輸?shù)膯栴}：如果我們不雙贏，我們就雙輸。

所以無限游戲是什么？就像我跟我的孫女兒，要加強我們的關(guān)系，為了面對越來越復(fù)雜的問題，這種情況沒有一個開始也沒有一個結(jié)束，我們的目標(biāo)是繁榮的生活，我們那個目標(biāo)是繼續(xù)下去，去往前面走。如果需要改變那個規(guī)定，我們就改變，可是那個目標(biāo)是雙贏的，如果不是雙贏就是雙輸，所以我們現(xiàn)在的思維方法要從有限游戲的模式轉(zhuǎn)到無限游戲的模式，儒學(xué)的“己欲立而立人”的人的概念，是承認：我們是互相依靠的。所以在北大的世界哲學(xué)大會的主題是“學(xué)以成人”，他們英文把它翻譯成：“l(fā)earning to be human”不夠，應(yīng)該是learning to become，不是be是become,human應(yīng)該是humans，加一個s。因為，如果只有一個人，就沒有人?！叭省钡淖职岸保俏覀儽舜诵枰?，為了追求這個人的一個方向，所以learning to become humans是比較好的一個翻譯。

我特別想強調(diào)中國傳統(tǒng)的包容性。中國不僅僅是一個國家，而是一個渾然而一的傳統(tǒng)。中國的規(guī)模不一樣，中國的重慶人口比加拿大多500萬，加拿大是一個大國還是一個小國？中國是一個傳統(tǒng)，人口比非洲還多三分之一，是兩三個歐洲,那個規(guī)模不一樣。同時我們談的是如果看古代希臘，跟現(xiàn)在希臘這個國家好像沒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看古代的羅馬跟現(xiàn)在的意大利，雖然有pizza，可是文化這方面看起來是斷裂的，埃及也一樣。可是中國不一樣，是連續(xù)性的、混合性的。

中國的每一個時代都有改變，但是連續(xù)、貫通的。佛教進來了，它就變成中國的佛教，佛教也改變了中國的思想，同時中國改變佛教的思想。現(xiàn)在如果談新儒學(xué)家——李澤厚不是新儒學(xué)家，它是馬克思、康德，但也是儒學(xué)，三個都是。牟宗三：康德、儒學(xué)，唐君毅：懷特海、黑格爾、儒學(xué)——都是混合型的（兼容并蓄的）。這個是儒學(xué)的傳統(tǒng)，把外來的吸收進來而變成自己的東西。所以這是非常重要的：人的概念同是心的概念、文化傳統(tǒng)的概念、包容性的概念。

你看現(xiàn)在Middle East（中東），猶太跟伊斯蘭教、跟基督教的傳統(tǒng)一直有爭端。每天報紙上，總是又爆炸了，非常恐怖的事一直在發(fā)生。這些跟宗教，跟上帝有關(guān)系嗎？發(fā)瘋的一種行為。

但在中國沒有這種排他性的真理。我們常常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這個是什么意思？“真面目”是不是指固定本性的東西？我的理解可能不對，但是我個人覺得蘇東坡的想法是——如果談?wù)婷婺康脑?，真面目是全面的、全景的一個看法，其實沒有一定的、客觀的面目。我們一直在內(nèi)部，而不可能一個純?nèi)煌庠诔降囊暯恰Ｒ驗槲覀冊趦?nèi)，最好的看法就是“全”：遠、近、高、低，各不相同，它們都是非常重要的。中國哲學(xué)家彼此批評的時候——如果看荀子的話，如荀子他說解蔽，他批評說莊子“知天而不知人”，認識不夠全面。如果看佛學(xué)的傳統(tǒng)，都是這樣子，說不夠全面：重視這個，而忽略那個。

中國傳統(tǒng)沒有這個“真理”的觀念?！罢胬怼保╰he truth）是西方的。中國要追求——我的老師，倫敦大學(xué)的葛瑞漢；他給我們一個區(qū)別說：西方傳統(tǒng)是truth seekers，真理追求者；中國傳統(tǒng)是way seekers，求道者，要追求道，要追求一個去向。所以蘇東坡談的真面目不是the true face of Mt.Lu，是the complete face of Mt.Lu：the best understanding is the most comprehensive understanding，not one truth（最好的理解是一個最全面的理解，而不是唯一的真理）

Wittgenstein（維根斯坦）說，語言的限制是我的世界的限制。這個是什么意思？如果外國要了解中國的話，他們必得學(xué)習(xí)中國的詞匯：天不是上帝，天就是天；仁不是benevolence，benevolence是基督教的道德，仁是“仁者人也”，仁是人。如果要理解“義”的話，“義”不是righteousness，也不是appropriateness.Appropriateness比righteousness好，可是最后“義”是“義”。所以了解中國傳統(tǒng)，我們必須得學(xué)習(xí)中國的詞匯。所以我的翻譯，我把中國的經(jīng)典翻成英文的時候，目標(biāo)不只是代替現(xiàn)在的基督教性的詞匯，給他們一個比較好的英文翻譯，這不是唯一的目標(biāo)。最終的目標(biāo)是讓西方人了解中國自己的話、詞匯是什么。

我們要理解中國人建構(gòu)秩序的方式?！墩撜Z》說：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這種想法是：社會秩序、政治秩序是從里面跑起來，而不是從外面進來，這個非常重要?，F(xiàn)在外國的媒體批評中國的時候——追溯到黑格爾他看中國的時候，說中國只有一個有道德的人，就是皇帝。其他人，他們就是要聽話，做他要做的事?，F(xiàn)在他們看中國是一樣的，他們看中國只有一個人有權(quán)力，其他以外都要聽他的話。但這不符合我剛剛說的嚴(yán)復(fù)的觀點，他是說：百分之七十是老百姓自己的家庭秩序。他們政府要依靠老百姓內(nèi)在的一個fabric。這個是很明顯的，最后的目標(biāo)是老百姓要order themselves。我們不需要什么警察來，我們有面子，如果警察來的話，那也跟我沒有什么關(guān)系。我做的事，都是我應(yīng)該做的事，而不是警察告訴我的。

所以唐君毅——他是我的哲學(xué)英雄——他說：

中國哲人研究世界，只想著我所處的世界，我們所處的世界以外，無其他的世界。中國的哲人說世界，不說我們的世界是一世界，a world。也不說這世界，this world。而只說世界、天地，world as such

只有一個世界（world as such或者說worlding），有一個內(nèi)在，沒有一個外在。所以不從別的世界拿原則來規(guī)范這個世界。

儒學(xué)追求世界內(nèi)在秩序的“和”?！墩撜Z》說：

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也。

“和”，不是一個absence of disharmony，harmony是優(yōu)化性的，Optimizing symbiosis，讓每個參與者的力量都得到發(fā)揮。當(dāng)然，要經(jīng)過禮——一個關(guān)系的最恰當(dāng)尺度（propriety in our roles and relations）才能變成和。

我想再重復(fù)王充的話：

“圣人以天下為家，不別遠近，不殊內(nèi)外……圣人舉事求其宜適也……賢圣家天下?！保ㄍ醭湔摵?6.7-8）

這個是很漂亮的一句話。The goal of the smartest people among us is to make a family of the world，圣人以天下為家，這個就是無限游戲的追求，追求一個包容性的世界。

3、到底什么是儒學(xué)？

所以最后我們要問，儒學(xué)究竟是什么意思？我們英文把它翻譯成Confucianism?？墒荂onfucianism是香港從英國來的外交官叫John Francis Davis——他給的一個詞，叫Confucianism。聽起來跟馬克思主義、黑格爾主義相似，是孔子主義?？墒侨鍖W(xué)不是孔子主義，這是一個誤會。中文中“儒”跟“弱”有關(guān)系，英文中我們說gentleman、gentlewoman、gentry——是一個社會階級，是最有教育的一個社會階級?！叭濉笔沁@樣一群人：在每個時代接受的文化傳統(tǒng)，要很深刻地了解它，談?wù)撍?，并把它擴大，要用它面對一個時代所有的問題。最后，做爺爺?shù)臅r候，頭發(fā)白了，要把它傳給下一代，要推薦給兒孫把它繼承。所以“儒”不是一個教條性的學(xué)說，而是一代一代繼承傳統(tǒng)、對時代負責(zé)的社會階級。

我們在古典經(jīng)典中第一次見到“儒”這個字是《論語》“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論語》6.13），提出了有君子儒、小人儒的區(qū)別?！叭濉边@個社會階級，可說是非常保守的一個傳統(tǒng)：述而不作（《論語》7.1）：文化傳統(tǒng)是寶貴的一個東西，要好好地保護它，體化它，to embody the tradition。它也是一個批評性的傳統(tǒng)，“如之何，如之何？”（《論語》15.16）我應(yīng)該怎么做，我應(yīng)該怎么做。比如“恕”（忠恕的那個“恕”道），也一直在問，在這個情況，在那個情況到底要怎么樣？每個人不一樣，如果要“恕”的話，一定要用你的想象力來了解所有人的區(qū)別，為了追求那個最優(yōu)化的最恰當(dāng)?shù)姆磻?yīng)。而且同時是一個發(fā)展性傳統(tǒng)，“溫故而知新”（《論語》2.11）、“人能弘道”，每一個時代要弘揚道，都是一種創(chuàng)造和發(fā)展，是與時俱進的、呈現(xiàn)性的（或者說是“涌現(xiàn)的”，emerging)。所以這個儒是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代際傳遞），家庭都是其中的根，每個時代把精神傳下去。

這是一個社會階級，你們在這里是“儒”，要做君子儒，不要做小人儒，我們是要對文化傳統(tǒng)負責(zé)任的一個社會階級。老百姓也有他們傳下去的一個道，也有一個道統(tǒng)，老百姓的家族有他們的孝道，這是“儒”跟老百姓不一樣的地方。所以《孝經(jīng)》說，“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如果看甲骨文的這個“老”字，我們都看過愛因斯坦的畫像，他頭發(fā)很亂，是一個老頭的形象，有一個拐杖，這是老的表現(xiàn)。可是甲骨文里的“孝”字，沒有一個拐杖，而是有一個小孩，是一個年輕人在那里幫助老人，所以孝的概念也是一代一代傳下去的意思。

最后有兩個故事，我覺得很有趣。我們都知道，《孝經(jīng)》說要愛護自己的身體，這個是孝道的第一條，是孝之始也?！傲⑸硇械?，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孝之終也”。Make your family famous and well-known,this is the ultimate孝。我們看司馬遷這個故事，是非常有意義的。司馬遷三十幾歲的時候，他的父親司馬談病得很嚴(yán)重，父親跟他說，（編撰）《史記》，這是我們家族的事，你要把史記寫好。司馬遷同意了，他說一定要奉行父親的遺愿。過了十年，漢武帝派李陵帶軍隊到西邊去抵御匈奴，結(jié)果李陵帶的軍隊被打敗了，李陵被抓。漢武帝就很生氣，要重罰李陵。司馬遷就替李陵求情，說李陵的功過還有待商榷。漢武帝暴怒，要砍他的頭，最后給了他一個選擇，要么砍頭，要么接受宮刑。宮刑就是傷害你的身體，不管什么人，在這個情況一定要選擇死，kill me。可是他答應(yīng)過父親要把《史記》寫好，他在監(jiān)獄呆了三年，回到朝堂的時候，所有人都看不起他，說他不是東西，可是他繼續(xù)堅持完成父親的遺愿，最后他把史記寫成了。同時史記就成了一個榜樣，如果在中國談“文”的話，談style，談雅，一定要提到史記?！妒酚洝肥欠浅Ｖ匾囊槐局鳎谌毡?，在韓國，在不同的地方，人們都爭相模仿，不僅僅是history，而是一個標(biāo)準(zhǔn)，是表達思想非常重要的標(biāo)準(zhǔn)。

司馬遷的身體被破壞了，可是我們要真正了解body。這個body不僅是你有皮膚的這個身體，它還是一個文化傳統(tǒng)，司馬遷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以傳統(tǒng)為體。（embodies the tradition——two thousand years of Chinese history）。這個body的意義我們要給他擴大，如果談孝道的話，司馬遷是一個榜樣，他身體被破壞，可是他的名字卻流芳千古（“揚名于后世”），所以我們要真正了解孝的概念，同時還有真正的“不讓身體被傷害”的概念。

第二個故事，如果要談西洋思想家，愛默生是一個非常好的榜樣。他舉過一個非常好的例子，如果一個木匠站在梯子上，要用他的板斧去砍木頭，這樣就會很尷尬，達不到效果?？墒侨绻涯绢^放在下面，向下把它劈開，借助大地的引力帶動板斧，這是一個非常省力的辦法。文明就是這樣，如果一個人只依靠自己來做事，根本就做不了什么，但如果有文明在后面作為你的助力，那就什么都能做成了。文明是一代接一代傳下去的寶貴的財富，文化傳統(tǒng)一直傳下去，幫助每個時代做好它應(yīng)該做的事。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