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與憲政主義:袁偉時對秋風的批評的再批評
作者:宋大琦
來源:儒學聯(lián)合論壇
時間:西歷2011-7-2
秋風是從自由主義回歸到儒家的知識分子典型,其學術轉向也不失為當今一大佳話。事實上,今天的儒家知識分子大都向秋風一樣,從小受的西式教育,沉浸于西式理想,用西方的術語思維,半生追求而終于知返。從舊的陣營里出來,秋風們了解自由憲政,站在儒門外面,袁偉時和大多數(shù)附和者卻未必了解儒家,其批評之辭也往往拘于思維立場,不能站在更大的共相上看待事物。本人贊賞秋風的立場,也尊重袁偉時為人,愿就其批評為秋風辯護。
一、“回到儒家”與“主體性”
秋風在《儒家憲政民生主義》中主張“必須回到儒家”,“必須”二字強調其所認識的必然性而已,攻之為“霸氣逼人”未免有些扣帽子。秋風主張回到儒家,是從確立國民主體性的角度來理論的,此論是否妥當與新左派說過與否無關,與蔣介石的文膽說過與否也無關,即時希特勒說過,也不妨拿過來再說,袁先生所攻之略,未免偏于辯論而不是討論。本人倒是很贊賞袁先生關于國民黨中**的反證。1935年,國民黨中**操縱十位教授發(fā)表《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高喊:“中國在文化的領域中是消失了;中國政治的形態(tài)、社會的組織和思想的內容與形式,已經(jīng)失去了它的特征。由這沒有特征的政治、社會和思想所化育的人民,也漸漸的不能算是中國人?!辈徽撌欠袢缭壬f,這是為國民黨、蔣介石威權統(tǒng)治造勢的,這話說得不錯。人是一個文化的存在,而非僅一個生物的存在,比如我們作為中國人的子孫,完全不認并且鄙棄自己的祖宗,而認他人作父,那么如果祖先泉下有知,我們對他們而言算什么呢?他們可能會說“不孝子孫”,而我們根本不認可“孝”這個觀念,他們威脅不讓我們進祖墳,而我們干脆把祖墳都掘了,雞同鴨講,兩群陌生人嘛。我們頂多算血脈相承,肯定不能算文化相承了,用祖先的話來說,這就是“以夏變夷”,如何再算得中國人?所以,袁先生說“76年過去了,謝天謝地,中國人仍然熙熙攘攘活躍在地球的各個角落?!边@句話我一點也不感到有什么謝天謝地的地方,我們是在活著,但我們只是一群活在這一片曾經(jīng)叫“中國”的土地上的人而已,其實已經(jīng)與華夏文明沒有關系。
當然,你可以辯解,這片地依然叫中國……但去掉特定的內涵,名字只不過是一個符號,你可以叫中國,他也可以叫中國,去掉這個符號,你又是誰呢?拉丁美洲人也在奢談他們的傳統(tǒng)印第安文化,他們與印第安還有多大關系?不過是他們生活在這片曾經(jīng)是印第安人的土地上;非洲人倒還是黑皮膚,但連母語都忘記了,只能用歐洲語說話,他們與傳統(tǒng)的非洲人到底還有多大關系?當然,活著總比死了強,但是,人甘心就這樣活著嗎?甘心讓別人的靈魂寄生在自己的身體里嗎?文明的自覺大概都有這樣一個過程,問“我是誰”,這就是主體性的發(fā)現(xiàn)、主體性的挺立,秋風先生所求也無非如此。而作為一個中國人的后裔,自然要從血統(tǒng)上追索到文化上,于是繞不開儒家,當然,佛老也是傳統(tǒng)文化的一部分,但我們要明白兩點,一、儒學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主體,您可以反對回到傳統(tǒng),但您一回到傳統(tǒng)就無法回避儒家,即使比袁先生更激進多的人反傳統(tǒng),反的也主要是儒家——“為什么一定是儒家呢?”是啊,為什么一定是儒家呢?二、在傳統(tǒng)社會中后期“三教合一”——更早的諸子學更是融合到了儒學之中,不論說有無必要,恐怕也沒哪位先生自信能把他們截然分開,“為什么不是佛老”這句話大概佛老重生是不會問出來的。儒家是一個不斷在闡釋中展開的學派,漢唐宋明之區(qū)分發(fā)展是儒家常識,秋風以及絕大多數(shù)儒家也不是原教旨主義者,袁先生大可不必擔心一提儒家就是要恢復周禮——事實上孔子自己也講禮有損益,你一定要定個萬古不變的制度禮儀會把孔子也難住的??傊?,人一旦擺脫渾渾噩噩、人云亦云,有了較為清晰的自我意識,主體性的自覺是繞不過去的,秋風認為對于中國人來說,他離不開自己的根;袁先生不知道主張什么樣的主體性,或者反對挺立主體性。
第二、關于封建與憲政
這點論述,秋風和袁偉時可以說是各取所需,秋風求其同,袁偉時求其異。如果說其異,西周之封建與英國之封建當然大不一樣。如果秋風認為兩者一樣,而英國的封建導出了現(xiàn)代封建制度,所以西周封建也應該導出現(xiàn)代憲政制度,那么,我認為秋風的論點是荒謬的。然而,袁偉時的觀點更加荒謬,而且與“秋風的觀點”荒謬的路數(shù)恰恰一樣。歷史的進展受多方面因素的影響,即使如西方人一再批判的“歷史決定論”者,也不敢簡單斷言其中的直線因果。而袁先生說“西方的封建制,有神權和王權的對立,有法治傳統(tǒng),議會傳統(tǒng),城市自治的傳統(tǒng),貴族和自由民享有種種自由,如此等等,孕育出現(xiàn)代自由、民主、法治、憲政社會和現(xiàn)代科學技術?!笨疵靼琢藛幔吭瓉矸饨ㄅc憲政的關系不是秋風的獨自發(fā)明,袁先生說得更加言之鑿鑿,只不過袁先生說“此封建非彼封建”,你周那個封建不行,我歐這個封建才行??吹竭@里,我只有苦笑,除“西方崇拜癥”之外,沒別的語言來評論了。是啊,周的封建“沒有沖破血緣宗法羈絆”、沒有神權和王權的對立,怎么能比得上歐洲封建領主對女奴絲毫不講倫理的初夜權,怎么比得上中世紀教會對人的靈魂的絕對掌控?一個人自我奴化到這個地步,怪不得意識不到主體性的重要!其實在這點上,我對秋風也是不滿的,他的這種中西比附也有一定程度的西方中心主義、現(xiàn)代人中心主義作祟。且不論對后世的貢獻,周本身就開創(chuàng)了八百年國祚,而憲政制度到現(xiàn)在還沒夠八百年,難道古人的幸福就不是幸福?難道只有對現(xiàn)在人有好處才叫好?
三、孔子與自由平等
秋風說的孔子與自由平的的關系以“仁”為論據(jù),袁偉時以《中庸》中“仁者人也”后面的“親親為大”主張仁是等級的,非自由平等的?!叭省弊衷凇渡袝分胁贿^五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不過兩現(xiàn),而在《論語》中一百零六現(xiàn),其后不可計數(shù),是孔子提出的儒家的元概念,對其解釋之兩千五百年來的儒家主題,袁先生只一句話就把它打發(fā)了,未免太不嚴謹?這里筆者也無力辨析“仁“意”,但說一個東西“無”很難,說一個東西“有”卻容易,只要舉出一個“有”的例子:王陽明說人人可以為圣人,人人良知平等,王陽明又說良知就是“仁”;王陽明說我心即宇宙,那么心是無所限制的自由了,而王陽明又說我這一點心性就是仁。按這兩句,仁與自由平等是有關系的了,起碼有一種“種子”與植物的蘊涵關系。如果袁先生說王陽明不是儒家,王陽明錯解了孔子,我也就沒話說了。
四、孔子與尊卑等級制
孔子當然是主張有尊卑等級的,不過這是一種客觀存在的事實,孔子對其描述、對其規(guī)范而已。這個制不是孔子創(chuàng)立的,這個制本身也沒什么錯,歷史的產(chǎn)物而已??鬃右f的是尊卑各有義務,要有序,孔子還主張尊卑等級不是固定的,賢者宜在高位,但不能逕行搶奪,也不能倚勢行苛。如果袁先生說等級尊卑不是個事實,或者西周不應該有等級尊卑,我也就無話可說了。
從第五到第十,我不想一一說了,要聲明的是,筆者并不是完全同意秋風的觀點,但敬佩他的拳拳愛祖愛人之心,對袁先生的觀點尤其是立場則不能認同。第九點說的誰最偉大的問題,二人既然不在同一價值體系內談論問題,比較誰最偉大豈不混亂?其猶白熊與河馬討論冰的好處,不覺得怪嗎?關于后世儒學中有無憲政因素,我們得先來界定什么是憲政因素,如果以西方現(xiàn)存的為范本進行形式上的對照,那么我們只能怪罪早期翻譯家把西語“……”那個詞翻錯了,卻不能批判董仲舒?zhèn)冨e用了“憲”這個詞,更不能去改了《尚書》中“憲”這個詞。但早期翻譯家畢竟也不是白癡,“憲”在古文中就是安排一切的*法的意思,它與“律”(古人不談“法治”,談法時多用“律”)的不同就是律是人制定的,而憲是天地之法,人只能發(fā)現(xiàn),不能制定。另一方面,如果參照西方,把憲政理解為一種權力制約原則的話,漢儒的“天-君-民”三項循環(huán)反饋政治結構說肯定是包含了權力制約的意思,但其落實在實踐性制度上,與現(xiàn)代西方憲政到底差多遠,可能就真的“兩者遠隔萬里,相距千年”了——既然如此,我們比較異同已屬牽強,厚此薄彼,執(zhí)己攻人又何必呢?
與不同觀點的人討論往往會長見識,但更多的時候,人們不是觀點不同,而是所掌握的信息不同,這就像那兩個歐洲騎士,站在一面金面銀里的盾的兩邊,一個說是金的,一個說是銀的,最后因為捍衛(wèi)真理而打了起來。盾簡單,二人換看一眼就明白,而復雜一些的事物,人們往往沒耐心區(qū)獲得足夠知識就開始“捍衛(wèi)真理”,這些年與反儒的人們辯論,往往有一種不得不闡述知識的疲憊。
來源:儒學聯(lián)合論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