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和山人】如何理解“仁者愛人”？
如何理解“仁者愛人”？
作者：琴和山人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仁者愛人”是至圣先師孔夫子的思想，幾乎每一位中國人都認(rèn)得此四字，但要深入理解，還是頗有難度。
我們無法給“仁”字下一個萬全的定義。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最大區(qū)別之一，就在于中國從來不會以“唯一”“精確”來定義萬事萬物，將萬事萬物概念化、邏輯化。不像《柏拉圖對話錄》里，蘇格拉底每次論辯，都要求先下定義：“虔誠”是什么？“愛”是什么？“靈魂”是什么？然后在此定義之下再抽絲剝繭，層層辨析。但要說中國文化沒有理性，那又是走向另一個極端。只能說，中國文化的理性，不是西方文化定義下的理性。
“仁者愛人”這句話在現(xiàn)代語境下是如此淺近平常，貌不驚人，就像中年叔伯穿著有歷史感的襯衣，腰間掛著一大串鑰匙，行走于繁華錦繡、行人如云的街市，無聲地泯然眾矣。也難怪“深刻”的德國古典哲學(xué)家黑格爾對至圣先師孔夫子是如此評價：“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在他那里思辨的哲學(xué)是一點也沒有的，只有一些善良的、老練的、道德的教訓(xùn)，在里面我們不能獲得什么特殊的東西?！?o:p>
沒有對比就沒有文化視野。古今中外都會說“愛”，但實際含義有天壤之別。在由古希臘、古羅馬演進而來的歐洲文化語境中，“愛”更多是情欲之愛，奧林匹斯山眾神大多是在宣泄情欲，由此相互追逐、懲罰、嫉妒、仇恨。在基督教文化語境中，“愛”是對葛德（GOD）贖罪式的奉獻之愛，由此對教內(nèi)所有人都懷著一種平等的博愛，但對教外之人則無此等情感。說一句題外話，GOD不能譯作“上帝”，因為我們經(jīng)典中就有“上帝”一詞，有很深的文化淵源。同理，原來我們用來指代五經(jīng)或十三經(jīng)的“圣經(jīng)”一詞也被盜用了。將自家文化寶藏拱手與人，被外來文化侵略蹂躪而不自知，是近代中國之巨痛。
不管歐洲文明和基督教文明有多大區(qū)別或多少融合，但有一點是異曲同工的：極少將“愛”視作人倫之間的溫暖情感，或者說，兩者均不重視人倫德性?，F(xiàn)代法國哲學(xué)家、文學(xué)家薩特說“他人即地獄”，其實是復(fù)興的古希臘文明的千年回聲。人與人之間多是情欲之愛，因而很容易產(chǎn)生個人孤立乃至仇恨。與其說西方文藝復(fù)興之后“人文主義”獨舉大旗，還不如更準(zhǔn)確說是“個人主義”盛行于世。在基督教里同樣如此。《約翰福音》上耶穌對他母親說：“婦人，我與你有什么相干？”另外，有人告訴耶穌說：“看哪，你母親和你弟兄站在外邊，要與你說話?！彼麉s回答那人說：“誰是我的母親，誰是我的弟兄?！辈还芎蟠駥W(xué)家對此作何解釋，這里對人倫親愛之情的冷淡和漠視，是毋庸置疑的。
宏觀中西，才能有文明的準(zhǔn)確定位。中文的“仁”，字形就是二人。所以《中庸》說“仁者，人也。”這不是卑之無甚高論，而是中國文化從不故作深沉，始終都從最淺近、最易行之處入手。正如《論語》中說：“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笨梢悦鞔_，“仁”首先是對人而言，非對鬼神、非對萬物而言，而是著重于“人之所以為人”的人倫之道。因此，既不陷于孤立物化的情欲，又不歸于媚于鬼神的宗教。既然是二人相對、相處，則需有一定形式表達。華夏先圣于是乎制禮作樂，以禮樂文明作為人與人的相處法則。
如要深入探尋，則有更喜人的發(fā)現(xiàn)?！叭省笔嵌?，而“二”上下兩劃在中國文字溯源上是天與地（見許慎《說文解字》），并非隨意設(shè)置的兩種物品。有天地，則有上下；有上下，則有左右；有左右，則有前后；有前后，則有內(nèi)外；有內(nèi)外，則有親疏；有親疏，則有遠(yuǎn)近……內(nèi)外有別、上下有序，就是禮樂文明的精髓。此亦說明，圣人所講“仁者愛人”，不是不分彼此的“博愛”，而是由內(nèi)而外、自邇及遠(yuǎn)，格致誠正、推己及人。
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愛有差等”。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一個人不能愛鄰居家的寵物犬勝過愛自己的父母?？上ФФ嗄昵氨幻献泳⒈嫖鲞^的道理，被世世代代中國人奉為圭臬的常識，如今成為遙不可及、有巨大陌生感的“思想高山”。十多年前，北京一位研究政治學(xué)、信奉自由主義的副教授，不滿于從山區(qū)老家到北京暫居數(shù)月的老父親喜歡看新聞聯(lián)播而起爭執(zhí)，將老父親“激情地”失手勒死。也常有一些青年人對家里的寵物溫煦有加、呵護備至，節(jié)假日則在海邊游泳池遙對晚霞，或在西藏經(jīng)室尋求“靈魂安頓”的詩與遠(yuǎn)方，卻罕見打電話給獨守鄉(xiāng)村的父母道一聲安，對父母來電來信總有煩躁情緒，更別奢望晨昏定省。
從學(xué)問思辨角度說，作為德性的“仁”，不直接等同于外化的禮樂文明。東漢經(jīng)學(xué)家許慎解釋說：“仁者，親也?！庇尚⒂H敬老、興家樂業(yè)，到濟世救民、匡扶天下，歸根結(jié)底是由仁之德性步步外推而來。但說“仁者愛人”僅僅是個人生活實踐“老練”總結(jié)，作為中國人而拾黑格爾之余唾，毫無敬畏之心，那就是不肖子孫了。
《周易?系辭傳》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寶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正人曰義?！碧斓卮蟮隆⑹ト舜髮?，與仁與義，是上下貫通的。正如朱子所說，“仁”乃天下之正理。又豈無高深學(xué)問可言？只是圣人教人，從來都是學(xué)不躐等，步步篤實，登高必自卑，行遠(yuǎn)必自邇，從身邊最淺近的事情做起，從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圍學(xué)起。如果學(xué)問德行不篤實，而貿(mào)然進入“性與天道”的高深學(xué)問，就好比挑斷自己的腳腱。也正如此，朱子章句集注《四書》，示后學(xué)先讀《大學(xué)》，次讀《論語》，次讀《孟子》，最后才是《中庸》，就是因為《中庸》講的是高深的“性命之學(xué)”。
由德性存養(yǎng)到生活篤行，實際上就是上下融貫、內(nèi)外澄徹的禮樂文明踐履之過程。因此，中國文化既著重學(xué)問思辨，又著重德性踐履，兩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交融關(guān)系。正因其明白無誤的“實踐性”，總是落實于道德生活、政治生活、文教生活之中，總是在各種不同的事上磨礪，因此在《論語》中，夫子始終隨人隨時隨環(huán)境之不同而論說“仁”的不同含義，從未有且不可能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
中國地理，北方是寒凍地帶，西方是荒漠高地，東南之外則是汪洋大海，四邊均有遼闊阻隔，在此山此水聚族而居，從客觀地理環(huán)境上也需要發(fā)展出廣大淵微的人倫德性和禮樂教化。由伏羲至周公的禮樂實踐與思想傳承，經(jīng)至圣先師孔夫子刪述為六經(jīng)，成為中華文明之總源，而開后世二千五百多年禮樂教化之大江大河。夫子一句“仁者愛人”，將此大江大河之清源掬與后人，又豈是動輒“深刻”的哲學(xué)家們、文學(xué)家們所能揣度的？
（本文寫于西元2021年10月2日，首發(fā)于“贊育”小程序，約2500字）
責(zé)任編輯：近復(f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