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陶宛毛片,在线欧美精品XXX,aaa成人电影视频,碰碰AV网

【李旭】《書》《詩》政教傳統(tǒng)下的 《大學》義理綱維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0-09-13 19:13:36
標簽:《大學》、《康誥》、敬德、明德

《書》《詩》政教傳統(tǒng)下的 《大學》義理綱維

作者:李旭

來源:《哲學研究》2020年07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七月廿二日乙卯

          耶穌2020年9月9日

 

 

 

作者簡介:李旭,1985年11月生,廣東電白人,暨南大學文學院中國文化史籍研究所講師。目前主要研究專題為:先秦思想脈絡下的《大學》《中庸》疏證,漢宋禮學的秩序理路嬗變研究,《史記》考源疏證。

 

摘要:《書》《詩》二經是《大學》重要的思想淵源,《尚書·康誥》一篇所體現的政教傳統(tǒng),尤為《大學》首句之義理原型所在。《康誥》載,周公述文王受命歷程,始于"克明德",進而"顯民",終而"丕顯"于天;以"天命在周"為前提,周公勖勉周室后人賡續(xù)文王德業(yè),其要在保民,而保民之本又在于自身之敬慎其德。根據《康誥》之政教理念,觀照《大學》首句"明明德"語,可見其蘊含雙重"明"義,實際上對應于"天命在周"這一終極狀態(tài);繼云"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蓋依循周公守成之教,呈現"承天命→保民→敬德"的推本邏輯。八條目"明明德于天下"至"格物"之論,乃承接這一推本邏輯而來;后續(xù)格致至治平之序,復由本及末,正面拓展出一條明德開顯之路,在此過程中,《大學》將《尚書》政教傳統(tǒng)中特殊性的明德與普遍性的敬德相結合,呈現出一種普遍性的明德精神。


關鍵詞:《康誥》;《大學》;敬德;明德

 

一、重探《大學》本義:辨章漢宋與溯源《書》《詩》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标P于《大學》首句的義理層次、邏輯關系,歷代儒者聚訟紛紜,最大的詮釋張力,蓋存乎漢宋之間。

 

漢儒鄭玄云:“明明德,謂顯明其至德也。止,猶自處也?!?《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983頁)又釋篇中所引孔子言“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鳥乎”云:“人亦當擇禮義樂土而自止處也?!?同上,第984頁)又釋所引《詩·大雅·文王》“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句云:“此美文王之德光明,敬其所以自止處?!?同上)諸條注文雖可見一貫呼應之處,但仍嫌簡奧,其間邏輯不易把握。如孔穎達以首句三目為并列關系,恐于《大學》及鄭注本旨,尚未達一間。

 

宋儒重《大學》,尤以朱熹《大學章句》影響深遠。首句朱注,僅就文字訓詁觀之,已可見在每一環(huán)節(jié)上,均與鄭注發(fā)生分歧:“明明德”之上“明”字,鄭釋為“顯明”(《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983頁),強調外在影響,朱釋為“復其本體之明”(見朱熹,第3頁),強調內在自覺;鄭注本“親民”(《十三經注疏》第5冊,第983頁),朱子從程子說改讀為“新民”(朱熹,第3頁);“止于至善”,鄭釋為“自處”,強調自身行止,朱子釋為“明明德、新民,皆當至于至善之地而不遷”(同上),不限于個體,更就群體而言之。朱子以“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為“三綱領”,其說明朗有力,但不無可商之處,如釋最后一環(huán)“止于至善”,僅僅是推極前兩環(huán)而懸設一理想境界,并無更進一層的義理特質,實際上僅見“二綱領”,而未真正構成“三綱領”的義理綱維。

 

宋以后,對于朱子《大學》思想提出質正者,以明儒王陽明說最著?!秱髁曚洝烽_篇載陽明駁程、朱“新民”說,具體論點得失姑置不論,其論“明明德”“親民”的次第,上溯《尚書·堯典》“克明峻德”“以親九族”之說,注意到《大學》義理的《書》學淵源,此一視角仍值得我們深入體會。近代以來,從文獻溯源角度探究《大學》義理者,首推唐文治。唐先生《〈大學〉大義》一文,從《大學》篇中所引《尚書》《詩經》之片段詞句的呼應關聯(lián)出發(fā),勾勒出“成周大學生徒”所承“文王之教”這一立體的政教傳統(tǒng),為我們開辟了探究《大學》義理的本源性、整體性視域。(見唐文治,第3-4頁)此外,新近又有孟琢《明德的普遍性:〈大學〉“明德”思想新探》一文,上溯金文及《尚書》《左傳》《國語》中的“明德”用例,頗具新意。(見孟琢)

 

上述三家之說雖上溯《書》《詩》等本源經典,卻仍有可商之處,其共同問題在于:在解讀《大學》之際,無法擺脫朱注強勁詮釋力量的深刻影響。這集中體現在對于“明明德”的理解上:就“親民”問題與朱子立異的王陽明,論及“明明德”內涵之際,徑云:“《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王守仁,第2頁)唐文治贊成陽明之說,以為其“語極分明”(唐文治,第7頁)。孟琢通過傳統(tǒng)訓詁方法,考察“在明”與“自明”的語義特點,闡發(fā)出一層內在的“理性凝聚”之義,也顯然以首句之“在明明德”與后文之“自明”章在意義上完全對應。(見孟琢)三家之說,都從德性自覺的角度理解“明明德”,可以說仍在朱子詮釋的籠罩之下。

 

《大學》“自明”章云:“《康誥》曰:‘克明德?!洞蠹住吩?‘顧天之明命?!兜鄣洹吩?‘克明峻德?!宰悦饕病!敝熳诱J為此章是首句“明明德”之傳。(見朱熹,第4頁)這種經傳對應的理解,很容易給人一種錯覺:“自明”章是對“明明德”全幅內涵的闡釋。實際上,細玩《大學》全文,我們雖可把握到后文分論部分與首章之間清晰的呼應關系,但也不難看出,分論并非首章“三綱八目”全幅內涵的平鋪式闡釋,而往往從某一特殊角度展開論說。然則“自明”章引《尚書》“克明德”“克明峻德”語,其意義是否完全對應、等同于首句之“明明德”,仍待反思。關于這一問題,筆者以為,我們需要重訪《康誥》《堯典》諸篇的整體脈絡,并留意鄭注的視角。

 

二、“明”義的雙重性:上古君師德業(yè)的始終規(guī)模

 

殷、周鼎革,殷人未附周室,三監(jiān)亂后,康叔年少而受封殷余民,其兄周公諄諄告誡,記載于《康誥》篇中,體現了西周初年的全局性思考。周公吿康叔云:

 

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顯民。用肇造我區(qū)夏,越我一二邦,以修我西土。惟時怙冒,聞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誕受天命,越厥邦厥民,惟時敘。乃寡兄勖,肆汝小子封,在茲東土。(《尚書·康誥》)

 

周公在向康叔闡述治理殷余民的具體事項之前,首先回顧文王的整體德業(yè)規(guī)模:“丕顯考文王?!薄柏?,大也。顯,光也。”(孫星衍,第359頁)“丕顯”一詞,乃稱嘆文王德業(yè)的終極境界,光明昭著,影響至大。需要注意的是,這并非泛泛的嘆美,實有特殊的歷史意義。文王德業(yè)何以能夠“丕顯”?周公指出,因文王“克明德慎罰,不敢侮鰥寡,庸庸,祗祗,威威”,其德行事業(yè)得以“顯民”,進而“聞于上帝”,最終,“天乃大命文王”。

 

關于王者受命,周人之說尚多見載于《尚書》他篇,如周公回顧文王得賢臣輔佐而受命云:“亦惟純佑秉德,迪知天威,乃惟時昭文王,迪見冒聞于上帝,惟時受有殷命哉!”(《尚書·君奭》)康王稱文武受命云:“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務咎,厎至齊。信用昭明于天下,則亦有熊羆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用端命于上帝。皇天用訓厥道,付畀四方。”(《尚書·康王之誥》)平王稱文武受命云:“丕顯文武,克慎明德,昭升于上,敷聞在下。惟時上帝集厥命于文王?!?《尚書·文侯之命》)成王稱周公敬承天命云:“公明保予沖子,公稱丕顯德,以予小子揚文武烈,奉答天命,和恒四方民。居師,惇宗將禮,稱秩元祀,咸秩無文。惟公德明,光于上下,勤施于四方,旁作穆穆,迓衡不迷,文武勤教予沖子,夙夜毖祀?!?《尚書·洛誥》)周公自警并告誡召公、成王等敬承天命云:“我后嗣子孫,大弗克恭上下,遏佚前人光,在家不知天命不易,天難諶,乃其墜命。弗克經歷嗣前人恭明德,在今予小子旦非克有正,迪惟前人光,施于我沖子。”(《尚書·君奭》)周公勉勵成王敬承天命云:“以覲文王之耿光,以揚武王之大烈。”(《尚書·立政》)不僅有周受命,周人論及商湯受命,其表達也類似,如周公云:“天惟時求民主,乃大降顯休命于成湯,刑殄有夏?!?《尚書·多方》)又云:“越成湯陟丕厘上帝之耿命?!?《尚書·立政》)上述引文中,描述王者受命,所用“顯”“光”“昭”“耿”等修飾語,均可以“明”為訓。

 

又《詩經·大雅·文王》描述“文王受命作周”之德業(yè),勖勉周室子孫“無念爾祖,聿修厥德”,以保“駿命不易”,語境、旨趣與《康誥》相通,其首章云:“文王在上,於昭于天。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文王陟降,在帝左右。”鄭箋云:“文王初為西伯,有功于民,其德著見于天,故天命之以為王,使君天下也?!苤虏还饷骱?光明矣。天命不是乎?又是矣?!?《十三經注疏》第2冊,第533頁)詩中曰“昭”曰“顯”,皆是在天命的層面講。由是觀之,《康誥》云文王“丕顯”,實質即指承受天命。

 

細繹《康誥》文脈,我們可以看到,文王生平德業(yè),始于“克明德”,終于“丕顯”于天;《文侯之命》講文王從“克慎明德”,到“昭升于上,敷聞在下,惟時上帝集厥命于文王”,其意亦與《康誥》相通。又《詩經·大雅·大明》回顧文王受命之歷程云:

 

明明在下,赫赫在上。天難忱斯,不易維王。天位殷適,使不挾四方。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于周,曰嬪于京。乃及王季,維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維此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聿懷多福。厥德不回,以受方國。天監(jiān)在下,有命既集。文王初載,天作之合。在洽之陽,在渭之涘。

 

《詩》云文王“小心翼翼”“昭事上帝”“厥德不回”,強調個體的德行,對應本詩首句“明明在下”一句,亦即《康誥》“克明德”之意;然后乃云“天監(jiān)在下,有命既集”,講的是天命的反應,對應首句“赫赫在上”一句,亦即《康誥》“丕顯”于天,“天乃大命文王”之意。由是觀之,文王生平德業(yè)之始、終兩端,均蘊含著“明”的意味。其始之“克明德”,偏重個體德行的層面;其終之“丕顯”“昭升”“敷聞”,則是描述個體德行最終在天命層面的顯明。從邏輯上講,終極的天命之明,須以個體德行之明為基始。唐文治先生已揭橥文王之教乃《大學》總綱之義理淵源,分析至此,我們可以斷言,《大學》首句“明明德”實總括上古君師德業(yè)的始終兩端言之:“明德”一詞,對應于《康誥》之“克明德”、《堯典》之“克明峻德”,指向個體德行之明;上“明”字則更進一層,指向個體德行之明在天命層面的顯明?!懊髅鞯隆本溧嵶ⅰ帮@明其至德”的深刻含義,由此得以呈現。

 

然而,據《君奭》載,周公告召公“天命不易,天難諶”,又云“天不可信”,《大雅·大明》亦云“天難忱斯”,透露了一種天命無常、天意難以把握的感慨。但如上文所云,周人又往往以“明”來描述天命,如稱“天……大降顯休命”“上帝之耿命”,甚至直接稱“天顯”,分明又認為天命是明朗顯著的。那么,上天如何顯示其意志?或者說,人如何可能把握上天的意志?細讀《康誥》,周公所述文王德行之明與天命之明兩端之間,存在一個銜接、貫通的環(huán)節(jié):“顯民”。偽孔傳釋云:“明此道以示民?!?《十三經注疏》第1冊,第201頁)孫星衍釋云:“《酒誥》云:‘厥命罔顯于民。’則此顯民言顯于民也?!?孫星衍,第359頁)由此可見,文王明德的彰明,必須通過“民”這一媒介,“敷聞在下”,乃可“昭升于上”?!堵逭a》載成王稱周公語:“惟公德明,光于上下?!薄毒龏]》載周公告召公語:“大弗克恭上下,遏佚前人光?!鄙w“上”指天,“下”指民,個體德行之明的彰顯,必須“格于上下”,乃可謂“丕顯”,這背后是《尚書》的“天-民”觀?!睹献印とf章》引《尚書·周書·泰誓》云:“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天顯”需透過“民祗”來呈現。(見《尚書·多士》)關于上古政治思想中的“天-民”觀,學界已有充分的梳理。(見陳來,第176頁)據此,《大學》首句的邏輯關系得以究明:正因天命是透過民心的趨向來顯現的,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犊嫡a》篇中,在回顧文王受命的光輝德業(yè)之后,周公隨即向康叔提出“保民”的期盼,正體現了這一思想:

 

王曰:“嗚呼!封,女念哉!今民將在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遠,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訓。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弘于天,若德,裕乃身,不廢在王命。”王曰:“嗚呼!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小人難保,往盡乃心,無康好逸豫,乃其乂民。我聞曰:‘怨不在大,亦不在小;惠不惠,懋不懋。’已,汝惟小子,乃服惟弘。王應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o:p>

 

應該說,“保民”乃《康誥》一篇之主旨,即《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和集其民”之意。分析《康誥》的具體語境,有兩點值得注意:其一,對于康叔而言,“保民”是以文王受命為前提的,“今民將在祗遹乃文考,紹聞衣德言”強調的是紹述文王之德業(yè)。用《大學》的話語來說,文王的“明德”之“明”,是先在的狀態(tài),需要思考的是如何“紹遹”、持守、賡續(xù)這一狀態(tài)。其二,周公“以武庚殷余民封康叔為衛(wèi)君”(《史記·衛(wèi)康叔世家》),也就是說,康叔保民的對象不是一般的民眾,而是“殷余民”,基于這一背景來讀“王應保殷民,亦惟助王宅天命,作新民”一句,則“新民”并非宋儒所理解的道德自新之意,而是與殷民更始天命之意。《大學》在引述“作新民”后,緊接著引《詩經·大雅·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一語,正可印證此點:“作新民”,是使殷余民放棄故商之命,而接受周之新命。易言之,讓殷余民親附周室,本質仍是“親民”。

 

進一步的問題是,如何“保民”“親民”?依照《康誥》所述文王受命的歷程,我們可以勾勒出“克明德→顯民→丕顯于天”的理路,那么,“親民”自當以“克明德”為基礎。但在《康誥》接下來的論述中,周公向康叔個人德行所提出的要求,并非“明德”,而是“敬德”:“小子封,恫瘝乃身,敬哉!”就文本脈絡而言,前文既稱文王“克明德”而“顯民”,后文轉而強調康叔應“敬德”以“保民”,然則“明德”“敬德”之間的聯(lián)系與差異,有待進一步辨析。

 

三、敬德與明德

 

“敬”的精神貫穿《尚書》始終,尤其集中于《周書》部分,前輩學人對此多有論述。如徐復觀論“周初宗教中人文精神的躍動”(徐復觀,第15頁),特重“敬的觀念之出現”(同上,第20頁),認為這代表了一種在政權鼎革之際孕育出來的“憂患意識”(同上):“一個敬字,實貫穿于周初人的一切生活之中?!吹隆切袨榈恼J真,‘明德’是行為的明智?!?徐復觀,第22-23頁)陳來也注意到,“明德和敬德的提法在西周文獻中反復出現?!?陳來,第282頁)但對于敬、明二德之間的邏輯關系,徐、陳二先生未作進一步的分析。相較而言,牟宗三的論述更為深到:“在中國思想中,天命、天道乃通過憂患意識所生的‘敬’而步步下貫,……在孔子以前的典籍早已有‘敬’和‘敬德’,進而有‘明德’的觀念?!?《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8冊,第16頁)牟先生認為“敬德”在先,基于“敬德”,始有“明德”觀念,其說富有啟發(fā)性,惜乎點到為止,未作詳說。以下仍回到《尚書》的具體語境,來討論此一問題。

 

《康誥》“惟乃丕顯考文王,克明德慎罰”,偽孔傳云:“惟汝大明父文王,能顯用俊德,慎去刑罰,以為教首?!?《十三經注疏》第1冊,第201頁)《尚書·堯典》“克明俊德”,鄭玄注云:“俊德,賢才兼人者。”(同上,第20頁)亦從選賢角度釋“明德”。此以“顯用俊德”釋“明德”,是從選用賢才的層面講,與后世從個體德行層面講“修明其德”的理解有別。但偽孔傳之說并非無稽。在《尚書》中,“明德”與“慎罰”往往并舉,如周公云:“乃惟成湯,……以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慎罰,亦克用勸?!?《尚書·多方》)明德與慎罰實為一事之兩面,周公嘗告成王,文王能知人:“克知三有宅心,灼見三有俊心?!?《尚書·立政》)能用人:“克俊有德?!?同上)然后能慎罰:“庶獄庶慎,惟有司之牧夫是訓用違。庶獄庶慎,文王罔敢知于茲?!?同上)文王自身并不直接處理刑獄之事,而是通過選用賢人來專司其事,此乃文王之“慎罰”。因此,周公希望成王“克用常人”“其勿誤于庶獄”(同上)。慎罰是從德教的反面講,而從正面來看,對于天子之德的彰顯來說,選用賢人是必要的條件。周公又嘗告召公:若非虢叔、閎夭、散宜生、泰顛、南宮括等賢人輔佐,文王“蔑德降于國人”(《尚書·君奭》)。從這個角度講,《康誥》“克明德”一語,當蘊含著“顯用俊德”一層意思。

 

但必須指出,“顯用俊德”僅是“克明德”的第二義,這一層含義仍是以文王之德為基礎的。文王“克知三有宅心,灼見三有俊心”,這種選賢明辨的品質,《尚書》往往以“哲”稱之,如在虞舜時代,皋陶論有德者為政,能知人安民,德教乃由近及遠,禹回應云:“吁,咸若時,惟帝其難之。知人則哲,能官人;安民則惠,黎民懷之。”(《尚書·皋陶謨》)可見“哲”指稱能知人、能官人的君德;而“哲”又是以“明”為基礎的,《洪范》“五事”疇云:“視曰明,……明作哲”。由是觀之,“克明德”當以文王之“明哲”為第一義。

 

需要進一步指出的是,在《周書》中,“明哲”實際上往往以“敬”為基礎。如周公云:“封!我聞惟曰:在昔殷先哲王迪畏天顯小民,經德秉哲。自成湯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飲?”(《尚書·酒誥》)“迪畏天顯小民”“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此皆敬德之表現,如此乃“經德秉哲”,可稱“哲王”。周公又云:“嗚呼!自殷王中宗,及高宗,及祖甲,及我周文王,茲四人迪哲。厥或告之曰:‘小人怨汝詈汝?!瘎t皇自敬德。”(《尚書·無逸》)亦可見四位哲王之明哲,乃以敬德為本。周公又云:

 

我不可不監(jiān)于有夏,亦不可不監(jiān)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我不敢知曰,有殷受天命,惟有歷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今王嗣受厥命,我亦惟茲二國命,嗣若功?!巴跄顺醴韬?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貽哲命。今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歷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肆惟王其疾敬德。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其惟王勿以小民淫用非彝,亦敢殄戮,用乂民若有功。其惟王位在德元,小民乃惟刑用于天下,越王顯。上下勤恤,其曰:我受天命,丕若有夏歷年,式勿替有殷歷年,欲王以小民受天永命?!?《尚書·召誥》)

 

此章反復申明敬德的重要性,其中“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歷年”一語,偽孔傳釋云:“今天制此三命,惟人所修。修敬德,則有智,則常吉,則歷年。為不敬德,則愚,兇,不長。雖說之[于天],其實在人?!?《十三經注疏》第1冊,第223頁)此說闡明“敬德”乃“智”(“明哲”)的前提、基礎,尤為深到。牟宗三先生釋云:“天既命我以明哲,我即當好好盡我的明哲。盡我的明哲,那就是敬德,是明德慎罰了?!?《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8冊,第17頁)可見人對自身“明德”的自覺與持守,正是出于對天命的敬畏。

 

綜上所述,敬德為明德之基礎,但明德不止于敬德?!毒龏]》載周公言:“其汝克敬德,明我俊民?!鳖H能反映“明德”的層次:首先,就個體而言,對于自身德行的敬慎,是德行之自覺與修明的基礎;進而言之,以自身明哲為基礎,則可以明辨、選任賢人。把握到這一點后,我們可以回到前面提出的問題:為何在《康誥》中,周公以“明德”描述文王,而以“敬德”要求康叔?梳理《尚書》辭例,不難發(fā)現,“明德”的主體乃是受命之王,上文所引文獻,多可為證,今再舉數例明之,《堯典》稱帝堯:“克明俊德?!敝芄Q商諸賢王云:“自成湯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觳活幻髫实??!?《尚書·多士》)周公稱文武之德云:“先王既勤用明德,懷為夾,庶邦享作,兄弟方來,亦既用明德?!?《尚書·梓材》)偽孔傳云:“文武已勤用明德,懷遠為近?!f方皆來賓服,亦已奉用先王之明德。”(《十三經注疏》第1冊,第213頁)召公稱成王之德云:“予小臣,敢以王之讎民、百君子,越友民,保受王威命明德?!?《尚書·召誥》)而“敬德”的主體范圍,則廣泛得多,我們讀《周書》,不僅看到周公以“敬”義提醒成王、召公、康叔,且包括各方諸侯乃至百姓。如周公戒多方云:“時惟爾初,不克敬于和,則無我怨?!?《尚書·多方》)周公戒殷余民云:“爾克敬,天惟畀矜爾;爾不克敬,爾不啻不有爾土,予亦致天之罰于爾躬?!?《尚書·多士》)穆王云:“士制百姓于刑之中,以教祗德?!?《尚書·呂刑》)還可見敬德是對“百姓”的要求。

 

對應于“明德”“敬德”兩點,《康誥》實際上呈現了兩條脈絡,一是以文王為主體的天命凝集歷程:克明德→顯民→丕顯于天;二是以周公、康叔為主體的天命紹遹意識:丕顯文考→保民→敬德。在前一脈絡中,文王不僅敬德,且克明德,故能積極地開辟王業(yè),凝集天命;而在后一脈絡中,周公向康叔強調敬德,則是以文王受命為一大前提,在此前提下,周人所面對的是守成問題,故多謹慎戒懼之意。而天命在周這一狀態(tài)的保持,不僅是文王之后的周天子的責任,實際上關涉諸侯、多方、多士乃至百姓,故敬德是更普遍的要求。

 

四、《大學》義理綱維新釋

 

討論至此,我們可以看到,《大學》首句之邏輯,正是順著《康誥》第二條脈絡——周人天命紹遹意識——展開的:如前文所論,“明明德”所對應的,是文王明德丕顯于天,天命凝集周邦的狀態(tài)。對于周人而言,如何保持此一天命在周的狀態(tài)?曰:“在親民”。如何“親民”?曰:“在止于至善”?!爸埂敝疄榱x,強調的是普遍的敬德。《大學》后文論“止”云:“為人君,止于仁;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贝苏虏⒎菍>驮谏衔徽叨?,亦非懸設遙不可及的高遠理想,而是針對人類社群之種種倫理位分,為群體中的每一個體指陳其行止的分際。故此章引述《文王》詩“穆穆文王,於緝熙敬止”之語,并非凸顯特殊的君德,而是呈現普遍的敬德。虞廷之上,大禹進言帝舜:“慎乃在位……安汝止?!?《尚書·皋陶謨》)義亦相通。鄭釋“止于至善”云:“止,猶自處也。”強調個體性的道德自律,正與敬意相通。

 

問題在于,《大學》首句為何與周人的天命紹遹意識相呼應?這一點當結合《大學》立意所根據的歷史脈絡來理解。雖此篇作者、成書年代尚存在種種爭議,但其開篇擇取歷史上一具體學制背景——大學——作為論理的據點,則是顯見的事實。于三綱領之后展開的八條目,以“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為先導之語,亦可見義理綱維背后的歷史感;通篇廣引《書》《詩》,誠如唐文治先生所揭示的,體現了“成周大學生徒”所稟受的唐虞三代特別是西周以來的政教傳統(tǒng)。正因如此,《大學》開篇論述“大學之道”,秉承《書》《詩》所見周室政治文化精英之天命紹遹意識而作概括、提煉,實為題中應有之義。

 

緊接著需要指出的是,《大學》的義理綱維,并不僅僅是步趨《書》《詩》政教傳統(tǒng),實際上,《大學》首章隨后展開的八條目,相較于三綱領之說,已呈現出一種微妙的轉化。孟琢剖分《大學》義理內涵之“傳統(tǒng)”與“新變”兩個層次,指出“前人以《大學》為政治文本,是基于傳統(tǒng);以《大學》為道德文本,是立足新變”(孟琢),頗具啟發(fā)性。據文本脈絡觀之,《大學》首章為何要在三綱領之后,接著展開八條目的論說?為何闡明八條目之際,行文不避煩瑣,往復論述兩遍?《大學》相對于《書》《詩》政教傳統(tǒng)的新變,宜從此處悟入。應該說,三綱八目的邏輯次序,要在“本末”二字。如前文所論,“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是步步推本的關系。實際上,八條目的第一重論述邏輯,正與三綱領相應,結合后文的表述(分論部分之“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對應首章之“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其余環(huán)節(jié)亦類此),可將“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致知在格物”一段話改寫為: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在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在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在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在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在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在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在”字表推本之意,此處逆推八環(huán),呈現出相對為“本末”的邏輯關系。以《孟子·離婁上》之語言之,天下、國、家、身之關系為:“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倍鴮τ趥€體生命,《大學》進一步推究其內在層次,從八條目的邏輯形式觀之,可見:身之本在心,心之本在意,意之本在知,知之本在物。其中“明明德于天下”一環(huán),當是對應于首句的“明明德”。朱子把“明明德”理解為個體性的道德自覺,而“明明德于天下”,則是經由“新民”這一推擴的環(huán)節(jié),最終達到“天下之人皆有以明其明德”(朱熹,第3頁)的至善之境,這恐怕是一種誤解。實際上,“明明德于天下”這一表述,脫胎于“昭明于天下”(《尚書·康王之誥》)及“敷聞在下”(《尚書·文侯之命》)諸語,強調的是個體明德對于天下的廣泛影響,其中蘊含著一重天命意識,正與前文所論析“明明德”的基本內涵——明德丕顯,格于上下——相應。

 

八條目接下來的“在治其國……在齊其家”,對應“在親民”;“在修其身……在正其心……在誠其意……在致其知……在格物”,則對應“在止于至善”。如前文所論,這一推本的邏輯,是以圣王受命為前提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講的是周公、康叔、成王等文王之后的政治家所面對的守成問題。但接下來《大學》又把這一逆向推本的邏輯,再作正面的陳述:“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這絕非簡單的重復,而是把周公、成王們敬慎警懼的守成心理,轉化為一種正面開拓的積極指向。

 

易言之,八條目的第二重脈絡,實際上是對應于前文所歸納的王者受命歷程:克明德→顯民→丕顯于天。正因如此,八條目的根本,落在了“格物致知”的環(huán)節(jié),“知”與“明”義相通,可見八條目并未局限在“敬德”上,而是凸顯更積極的“明德”精神。這種由“敬”至“明”的微妙轉化,在“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后能慮,慮而后能得”一語中,即有所透露:“止于至善”當以“知止”為前提,“知止”乃是“明德”的表現。

 

前文已經闡明,在《尚書》所呈現的政教傳統(tǒng)中,“敬德”是普遍的,而“明德”是特殊的。此處需要指出的是,《大學》中從三綱到八目的“敬-明”轉化,不是從普遍性的敬德返回特殊性的明德,而是拓展出一種普遍性的明德。正因如此,《大學》特別強調:“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o:p>

 

最后,我們可以進一步體會本文開篇所引的《大學》“自明”章:“《康誥》曰:‘克明德?!洞蠹住吩?‘顧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宰悦饕病!鼻拔囊呀洷嫖?,這一段話并非“明明德”句全幅內涵的直接釋義,至此,這一段話的意義可以解讀如下:基于《尚書》對上古君師“明明德”之典型的整體描述,《大學》聚焦、凸顯其中的基始環(huán)節(jié)——“克明德”,呈現出一種原始、循本的意識。此原始、循本意識,不僅是在邏輯上由“明明德”的終極境界反推“克明德”的基始意義,而且隱含著一種在歷史時序上回溯的努力?!翱嗣鞯隆敝v的是周文王,“顧天之明命”講的是商湯,而“克明峻德”講的是帝堯。若說周公、康叔、成王之前,有文王的典范在;文王之前,有商湯的典范在;商湯之前,有帝堯的典范在。那么,帝堯之前,更有何人可以取法?回溯至此,則上古君師無所依傍,獨立開辟的精神意態(tài),呼之欲出,故《大學》云:“皆自明也?!逼渥杂X自任之義,正與《孟子·盡心上》所謂“豪杰之士,雖無文王,猶興”相通。

 

循由《尚書》所述上古君師之成德節(jié)次,《大學》鋪陳出“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大學之道”,其根本要義,一言以蔽之,曰:明德的開顯。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大學》并非樂觀地認為,一旦人對自身明德有所自覺,即可自然而然地抵達治平之境,從《大學》后文看來,自“誠意”以上的每一步拓展,都極其困難,故《大學》在每一個進階環(huán)節(jié),均首先從反向提醒學者其艱難處,如云:“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所謂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薄八^齊其家在修其身者,人之其所親愛而辟焉,之其所賤惡而辟焉,之其所畏敬而辟焉,之其所哀矜而辟焉,之其所敖惰而辟焉: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所謂治國必先齊其家者,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無之。”此等處均非在思辨的層面,給“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等概念下一勞永逸的定義,而是為“大學之道”的踐行者,諄諄誨示可能的陷阱與歧路:此間存在的戒懼、艱難、負荷之意,仍是“敬德”的精神。易言之,明德的開顯,依然離不開持敬的工夫。

 

孔子嘗言:“仁者其言也讱?!瓰橹y,言之得無讱乎?”(《論語·顏淵》)真切的踐履工夫,形諸言辭,必然帶有一種艱難感、負荷感??组T諸子,顏淵之后,最能體現此種踐履之真切負荷精神者,首推曾子。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論語·泰伯》)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云:‘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穸?,吾知免夫!小子!”(同上)此種踐履精神,適可與《大學》所表達的明德步步開顯之艱難感相印證。由是觀之,《大學》一篇,蓋為曾氏之學。

 

參考文獻:
 
[1]古籍 : 《禮記》《論語》《孟子》《尚書》《詩經》《史記》等。
[2]陳來,2017 年 : 《古代宗教與倫理: 儒家思想的根源》,三聯(lián)書店。
[3]何益鑫,2019 年 : 《論〈大學〉古義——以“格物致知”與“誠意”的詮釋為中心》,載《中國哲學史》第4 期。
[4]黃汝成,2006 年 : 《日知錄集釋》,上海古籍出版社。
[5]勞思光,2015 年 : 《新編中國哲學史》,三聯(lián)書店。
[6]陸德明,1983 年 : 《經典釋文》,中華書局。
[7]孟琢,2019 年 : 《明德的普遍性—— 〈大學〉“明德”思想新探》,載《中國哲學史》第2 期。
[8]《牟宗三先生全集》第28 冊,2003 年,臺灣聯(lián)經出版事業(yè)股份有限公司。
[9]《十三經注疏》,2011 年印,臺灣藝文印書館。
[10]孫星衍,2004 年 : 《尚書今古文注疏》,中華書局。
[11]唐文治,2018 年 : 《四書大義》第3 冊,上海人民出版社。
[12]王守仁,2015 年 : 《王文成公全書》,中華書局。
[13]徐復觀,1969 年 : 《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臺灣商務印書館。
[14]朱熹,2012 年 : 《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

 

 

責任編輯:近復

 


微信公眾號

儒家網

青春儒學

民間儒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