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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吉斯·德布雷 趙汀陽】天下理論二人談

欄目:他山之石
發(fā)布時間:2020-07-21 01:25:15
標簽:天下理論

天下理論二人談

作者:雷吉斯·德布雷、趙汀陽

譯者:吳萬偉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五月三十日甲子

          耶穌2020年7月20日

 

古代中國哲學“天下”能提供全球化未來的愿景嗎?

 

本文從趙汀陽的一篇短文開始,隨后是德布雷的回應。

 

趙汀陽:

 

北京——當今西方盛行一個刻板俗套的中國形象:專制獨裁的帝國和傲慢自大的朝貢體系。其實,古代中國(公元前2070年到1368年,明朝之前的中國)還有一個更古老的幾乎被忽略的故事,那個中國的形象是多元的文化、深刻的哲學和開放的文明。這樣的中國概念不僅在現(xiàn)代西方知識體系中幾乎是缺席的,而且在當今中國也出于消退之中,這的確令人覺得荒謬。

 

多年來,我一直在努力嘗試沿著古代中國的古老故事線索為未來構建一個闡述世界秩序的理論。這個故事的特征是天下概念——普天之下,這個概念數(shù)千年前就已經(jīng)在中國盛行。我相信能夠將其作為世界體系的普遍概念來應用:所有國家、所有文明和所有人都共享的共同體。

 

天下既不是完美世界的承諾也不是歷史的終結,而是一種在政治上重新構建的世界愿景,能夠將給所有人帶來持久穩(wěn)定和安全感的機會最大化。從哲學上說,它提出了從本體論上解決美國政治科學家薩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所說的文明沖突的政治問題的辦法。

 

正如康德式的永久和平并非狹隘的德國工程一樣,普遍性的天下體系提出的世界永久和平也鼓吹中國稱霸的工程。康德式永久和平觀點一直被局限在文化和宗教相似的條件之內,這并非偶然的,因為它沒有能應對文明沖突問題。與此相反,天下這個永久和平概念建立在非排他性的基礎上,扎根于幾乎平等尊重每個神靈的多神論的中國傳統(tǒng),故而也更適合當今全球化的世界。

 

天下理論提出了從本體論上解決文明沖突政治問題的辦法。

 

如果新天下是可能的,它顯然并不意味著中國價值觀的普遍化。相反,它應該吸收和利用一切普遍美好的價值觀,無論它源自何處,正如“普天之下”概念的超驗性隱含意義所示。

 

從理論上說,新天下體系應該建立在如下三個憲政性概念的基礎之上:

 

1.世界內置化:將所有國家納入一個共同的相互依賴的系統(tǒng),再也沒有排他性和外部性。這部分源自德國哲學家萊布尼茨(Gottfried Wilhelm Leibniz)的“共存性”概念(compossibility),指同屬于一個世界。當今新冠病毒疫情爆發(fā)的全球維度再清楚不過地闡明了“共存性”的意義,即這種內在的相互依賴性。

 

2.關系合理性:優(yōu)先考慮將敵意最小化而不是將排他性的利益最大化。這與個體理性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的現(xiàn)代觀念正好相反。

 

3.儒家優(yōu)化:正如孔子所說,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薄墩撜Z·雍也》篇第28節(jié)。---譯注)實現(xiàn)這種平衡要求能夠允許人人同時進步的制度性安排。儒家的修身更多是相互性的,更多集中在集體繁榮而不是“帕累托優(yōu)化”(Pareto improvement,指一種變化,在沒有使任何人境況變壞的前提下,使得至少一個人變得更好。---譯注)這里,全球疫情就是說明問題的例子,遭遇新冠病毒這樣的傳染病,除非每個人都安全,否則沒有人是安全的。

 

這三個概念符合美國經(jīng)濟學家托馬斯·謝林(Thomas Schelling)的定義,即跨越政治和跨越文化的“要點”,民眾或者思想在相遇后最終形成互利互惠的結果。天下超越了現(xiàn)代政治概念,暗示了我們需要對政治學進行重新定義,不是馬基雅維里(NiccolòMachiavelli)、托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卡爾·馬克思、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等定義的政治斗爭,而是一種將敵意轉變?yōu)橛押玫乃囆g。

 

我的好朋友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擔憂這可能導致“中式和平”(Pax Sinica)取代美國強權之下的世界安定和平,即“美式和平”(Pax Americana)。不過,這種擔憂放錯了地方,因為天下中根本就沒有國王的地位——該系統(tǒng)本身就是國王。在這個意義上,天下類似于瑞士,那些說不同語言的群體(德語、法語、意大利語、羅曼什語)和當?shù)胤窖缘娜撕推焦泊嬗诖笾缕降鹊膮^(qū)域組成的共同體內,位于伯爾尼的中央基本上是協(xié)調機構,輪流坐莊的總統(tǒng)的權力受到限制,有些瑞士公民甚至說不出總統(tǒng)的名字。

 

 

 

紐約韓裔畫家(Hokyoung Kim)為本刊《諾耶瑪》(Noema Magazine)所作

 

雷吉斯·德布雷:

 

巴黎——在傳統(tǒng)中國文化中,并不存在猶太教-基督教的“創(chuàng)造者上帝”概念,也沒有古代希臘的“人”作為萬物尺度的觀念。中國哲學是宇宙中心主義而不是神學或人類中心主義。它更喜歡相互關系而不是對抗,更喜歡延續(xù)性而不是中斷,更喜歡逐漸演變而不是突然分裂,更喜歡循序漸進一點一滴的變化而不是暴力革命。

 

傳統(tǒng)中國文化拒絕典型的西方二元論,如高與矮、身與心、可理解性與明智、冬天與夏天、概念與現(xiàn)實、善與惡、上帝與魔鬼。它拒絕這種類型的摩尼教(Manichaeism),這讓中國無需發(fā)揮充分的想象力就可以實施社會資本主義,將我們覺得相互矛盾的東西融合起來,一邊是市場,一邊是一黨制,這在西方社會似乎是根本不可能的。

 

我的朋友,哲學家趙汀陽已經(jīng)建議將“宇宙”觀---典型的中國特色的、有機體的、功利主義的宇宙概念——應用在解決階級和國家的沖突上。他所說的“天下”可以被翻譯成“普天之下”,這個概念拒絕接受邊界、民族國家或戰(zhàn)爭等概念,無論是國內戰(zhàn)爭還是國際戰(zhàn)爭。

 

我們怎樣實現(xiàn)這個理想,他有什么建議呢?雖然西方的革命概念旨在迫使具體現(xiàn)實去適應某個抽象理想,但他的主張是自發(fā)的持續(xù)不斷更新的自我管理秩序,根本不需要暴力和唯意志論者的紛爭。因此,他自命為反對革命派,他相信,依靠人類決策違背天性是不理性的、貧瘠的、最終也是危險的。

 

趙汀陽的主張是自發(fā)的持續(xù)不斷更新的自我管理秩序,根本不需要暴力和唯意志論者的紛爭。

 

引人注目的是,這種思維方式與當今時代吻合,它要求歷史服從于自然,個性服從于共性。天下接受經(jīng)濟全球化和生態(tài)環(huán)境議題和新冠病毒之類全球疫情,設想我們的星球是一個整體,作為獨特物種的人類和生物圈是首要的、最終的、和包含一切的。趙汀陽的設想(他的確是一個有遠見卓識的人)闡述了不同的、不那么清晰的現(xiàn)實,這個現(xiàn)實推崇女性特征,賦予陰凌駕于陽,河流和海洋凌駕于山峰的優(yōu)先地位,因為水滴石穿。水陪伴自然而不是支配自然,試圖順著潮流前進而不是積累貯存,去施加影響力而不是提出要求。

 

法國小說家安德烈·馬爾羅(AndréMalraux)宣稱21世紀或許是宗教世紀或許不是,但是它肯定比20世紀更具女性色彩。20世紀的西方通過出口革命和共產(chǎn)主義觀念想讓“東方”西方化——正如英國哲學家吉爾伯特·基思·切斯特頓(G.K.Chesterton)所說,基督教神學陷入瘋狂。結果,整場運動開始反噬,依靠中藥、禪宗佛教、沉思冥想和將人的一切都融入宇宙中,反而造成了西方的“東方化”。人們可能補充說,當代的內在特征是回歸根源。后現(xiàn)代時代更喜歡復古——正如前現(xiàn)代的天下概念,它根源于擁有幾千年歷史的中國古代。

 

但是,我們都傾向于用更具民族主義色彩的術語思考,雖然可能沒有充分認識到這一點。這就讓人產(chǎn)生疑問,趙汀陽設想的人類大家庭是不是儒家全球化的結果?或者這種承諾“永久和普遍和平”的全球體系難道不是中央王國(多多少少理想化的)擴展到全世界嗎?這難道不是任何帝國要廢除邊界將全世界統(tǒng)一在中央政府之下的目標嗎?

 

到現(xiàn)在為止,西方擁有一種天賦,將其利益和價值觀提升到普遍尊嚴的層次(如人權)。現(xiàn)在到了中國以同樣的方式前進的時候——或許是回歸另一種霸權的跡象。畢竟,全球憲法起草時,用什么語言?哪個最高法院應該來確保法律的實施?法官由誰來提名?這個世界政府的首都放在何處?這些實際問題都沒有得到回答。

 

“如果沒有一支統(tǒng)一的支配性的軍隊,就不可能有統(tǒng)一?!?o:p>

 

不久前,人們想當然地認為某些極端資本主義夢想家鼓吹的新世界秩序和使用的語言將可能是Globish,用英語的簡化版作為全球通用語?,F(xiàn)在,新世界秩序將要用中文普通話來作為通用語了。任何聯(lián)邦都必須靠聯(lián)邦政府——中央權力創(chuàng)造出來。如果沒有一支統(tǒng)一的支配性軍隊,就不可能有統(tǒng)一。一旦民族國家消失,這個世界將需要協(xié)調者來確保人人都按照同樣的成績單開始比賽,民族離心力進入和諧狀態(tài)?!懊朗胶推健睂⒈弧爸惺胶推健比〈《??

 

趙汀陽的作品具有深遠影響的批判范圍。即使他的政治設想或許是烏托邦,但他對西方缺陷和傳統(tǒng),對基督教二元論和黑格爾辯證法的深度分析也能幫助我們將自己與思維中的任何自動性結論區(qū)分開來。它也讓西方人能夠不要把自己當作全球善的全能法官和仲裁者,而是人類的眾多選擇之一。誰也不比其他任何人優(yōu)越。這是謙虛和洞察力的教訓---西方的確已經(jīng)不再是宇宙的中心了。

 

譯自:Tianxia:All Under Heaven ByRégis DebrayandZhao Tingyang

 

https://www.noemamag.com/tianxia-all-under-heaven/

 

作者簡介:

 

趙汀陽,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教授,2018-2019年美國博古睿研究院資深研究員,其《天下體系》是中文暢銷書。

 

雷吉斯·德布雷(Régis Debray),政治哲學家,創(chuàng)建了被稱為“媒介學”(mediology)的哲學學派,思考文化和技術的交叉點如何塑造社會。1981到1988年之間擔任法國總統(tǒng)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cois Mitterrand)的政策顧問。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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