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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雄“太玄”釋義

作者：張昭煒（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

來源：《哲學研究》2018年第10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庚子正月廿五日辛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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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揚雄的“太玄”既是其天道論本體，也是其道德形上本體。太玄沉潛邃密，深層運動不息，其體微妙，如源頭活水。太玄是萬物生生的動力因、目的因，是“所以然”的第一因。玄即是默，呈現(xiàn)為“四然”：卓然、曠然、淵然、渺然。冬至近玄，具有“靈根”的物象特征。太玄不斷吸積、本能實現(xiàn)充塞，以“罔直蒙酋冥”的序列螺旋運動，呈現(xiàn)“環(huán)四中五”的特征，并貫通于道德修養(yǎng)工夫：“藏心于淵，美厥靈根”。揚雄構(gòu)建出文王、孔子、顏回的道統(tǒng)譜系，以默識道德形上本體為道德修養(yǎng)工夫論旨趣，對于宋明理學有啟沃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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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鍵詞：太玄；道體；道統(tǒng)；緘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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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昭煒，武漢大學中國傳統(tǒng)文化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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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中國儒學緘默維度”(編號17FZX015)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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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德本體論的建構(gòu)是中國儒學的重要內(nèi)容，既涉及儒家仁學的最高理論根據(jù)，也指導著道德修養(yǎng)工夫的踐行，乃至關乎道統(tǒng)譜系?？鬃友裕骸叭收?，人也?！?《中庸》)孟子曰：“仁，人心也?！?《孟子·告子上》)這是從具體實在處講道德本體，具有形上化、系統(tǒng)化的內(nèi)在需求?？鬃诱J為老子“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孔子家語·觀周》)以老子為代表的道家思想是儒家道德本體建構(gòu)的重要資源。漢代文化經(jīng)過黃老學、董仲舒的“獨尊儒術”后，儒道兩家有會通的趨勢，揚雄的太玄思想在此背景下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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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雄默契老子之道，“豈若由聃兮，執(zhí)玄靜于中谷”。(張震澤，第141頁)“執(zhí)玄靜”，求致玄靜，為工夫；玄靜即是深靜，為道體，如老子所言出于幽冥的“玄德”。揚雄將老子的玄靜引入道德本體建構(gòu)，這受到嚴遵的影響，嚴遵“沉冥”，“雅性淡泊”，“專精《大易》，耽于《老》《莊》”。(同上，第266頁)揚雄由《周易》發(fā)展《太玄》：“實好古而樂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為經(jīng)莫大于《易》，故作《太玄》；傳莫大于《論語》，作《法言》”，“用心于內(nèi)，不求于外，于時人皆曶之”。(班固，第3583頁)揚雄氣魄大，心力高，直追往圣，《太玄》構(gòu)建系統(tǒng)的道體論，《法言》為學孔力作，展開實現(xiàn)內(nèi)圣的工夫論。“用心于內(nèi)”透露出性格內(nèi)斂，并滲透到他的學問，“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靜亡為，少耆欲”。(同上，第3514頁)“默而好深湛”，默并非是絕對的緘默、“沉死水”，而是關閉語言系統(tǒng)時，心體向深靜的敞開。“而”表明“默”與“好深湛”是遞進、因果關系，“而”字前面的“默”是工夫，是實現(xiàn)“深湛”的手段，體現(xiàn)出收攝保聚的內(nèi)斂。寡欲似孟子，清靜似老莊，揚雄由默深入道體，構(gòu)建精密純湛的哲學體系，這為浮淺者所不喜，但亦不乏知音，如同時代的桓譚曰：“今揚子之書文義至深，而論不詭于圣人”，“自雄之沒至今四十余年，其《法言》大行，而《玄》終不顯”。(班固，第3585頁)揚雄之學傳播不廣，不僅漢代“時人皆曶之”，而且唐代的韓愈、宋明程朱陸王等理學家建構(gòu)的道統(tǒng)亦將揚雄排除在外，乃至今日揚雄的學術研究主要停留在天道觀及性之善惡混的人性論。本文在闡發(fā)“太玄”天道基礎上，將其引入道德本體建構(gòu)，觸發(fā)“藏心于淵，美厥靈根”的工夫論，兼及儒學緘默道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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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作為道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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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雄作《太玄》的用意是探索儒家道德本體：“或曰：‘《玄》何為？’曰：‘為仁義?！?汪榮寶，第168頁)此言可視為《太玄》的思想綱領。揚雄理解的道體不限于籠括性的仁義，而是對“道德之歸”的終極追問，追求道德的根本因；他不是從具體的禮樂倫常、庸言庸行等實在處去理解儒學，而是對“禮樂之原”的探本窮源，尋求禮樂的形上根據(jù)。如《論語·公冶長》子貢曰：“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比鍖W傳統(tǒng)注重形而下的六經(jīng)、六藝、文章，常脫略形而上之性與天道。揚雄對于傳統(tǒng)儒學的貢獻正是體現(xiàn)在心性的根本追問、天道的終極思考。性與天道具有同質(zhì)性，揚雄表述為太玄，簡稱玄。“玄”，取象于黑，與七色相比，黑沒有絢麗斑斕的色彩。七色可以說是顯性的張揚，是發(fā)散；黑則是隱性的收攝，是翕聚。如《中庸》“《詩》曰‘衣錦尚絅’，惡其文之著也”。七色如錦，玄則是絅，二者搭配得當，可達到相互平衡、襯托相宜的美?！耙洛\”與“的然”相應，可代指具體的道德倫理事功，如禮樂文章；“尚絅”與“暗然”相應，可代指深潛的道德本體，將此引申，玄指向“道德之歸”，可視為本、體、源；而與之相對的則是末、用、流，由“錦”與“絅”的平衡襯托關系，可發(fā)展出太玄與具體道德倫理事功的體用源流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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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古人“天人合一”的預設來看，天道與心性道德具有內(nèi)在一致的理路，揚雄認為：“玄，渾行無窮正象天”。(鄭萬耕，第1頁)玄是天的特征。與地的形質(zhì)、近實不同，玄是深遠之象，超越感知之物，表現(xiàn)出形而上的特征?！皽喰袩o窮”指生生不已，綿綿不息，道體處于絕對運動狀態(tài)。據(jù)《說文》釋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庇秩纾骸胺蛐S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易傳·文言·坤》)“幽”象征玄之深靜、沉潛，“入覆”顯示玄的統(tǒng)攝性、籠罩性。天具有無形的特征，揚雄表述為“罔”：“八十一家由罔者也。天炫炫出于無畛，熿熿出于無垠。故罔之時，玄矣哉”。(鄭萬耕，第323頁)如同《周易》的六十四卦，《太玄》可分出八十一首，每一首均本于罔，罔是八十一首的終極歸宿及根本。玄在無邊界處現(xiàn)身，在“畛”的否定中凸顯其無邊界，顯示其炫炫光明；玄廣袤無垠，在“無垠”的肯定中顯赫其無邊際，彰顯其煌煌明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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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玄表征德性，亦見于早期儒家經(jīng)典，如《尚書·舜典》“浚哲文明”，“玄德升聞”。據(jù)《尚書正義》注：“浚，深?！薄靶?，謂幽潛?！睆牡赖卤倔w引申此言，浚哲、玄德如玄之深深幽潛，是本體；文明、升聞為本體之用，是玄德的彰顯。玄的“深靜”關聯(lián)著“緘默”，“玄”與“默”均取象于黑，如呂坤之論：“故黑者，萬事之府也，斂藏之道也?！薄吧w含英采，韜精明，養(yǎng)元氣，蓄天機，皆黑之道也。故曰‘惟玄惟默’。玄，黑色也；默，黑象也?！?《呂坤全集》，第643頁)“惟玄惟默”，這種并列的句式如十六字心傳的“惟精惟一”。從道體論而言，如同精與一是道心的兩種表述，默與玄可以互釋。從工夫論而言，如同“惟一”可以是“惟精”的工夫，“惟默”可以是“惟玄”的工夫，通過緘默而體認玄體，默是接近玄體的工夫路徑?！案保畮?、庫藏，玄內(nèi)含無盡藏，是退藏于密?！坝⒉伞比纭板\”，“含英采”如“尚絅”?！绊w精明”，韜光養(yǎng)晦，以默潤明；“養(yǎng)元氣”，生生之氣得以息養(yǎng)；“蓄天機”，天機指向冬至之關，天根得以儲蓄，這將在下文討論。含、韜、養(yǎng)、蓄，表象是退藏，實際是為了更深層的發(fā)用：先有收斂之意，如入府庫；收斂并非是封閉，而是為了其后能夠發(fā)舒，如打開府庫，好比老子以“玄之又玄”打開眾妙之門。此處先從天道論來看玄的特征：表象深靜，沉潛邃密；深層運動不息；其體微妙，具有源頭活水。具體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玄與物、冬至近玄、罔直蒙酋冥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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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玄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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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與物的關系包括三個方面：玄創(chuàng)生物，玄是物的歸宿，玄與物是本末、體用關系。首先看玄創(chuàng)生物：“玄者，幽攡萬類而不見形者也”。“攡措陰陽而發(fā)氣”，“還復其所，終始定矣”。(鄭萬耕，第255頁)“攡”，《說文》作“摛”，“舒也”。有形的萬類之物好比“舒”，太玄則為“卷；。從哲學的抽象層次來看，玄是“不見形者”，玄超越了物的形體，甚至超越了氣，在這個意義上，玄可以說是形而前，也可以說是形而上，但還沒有抽象至宋明理學道體論中的“理”。與西方哲學的形而上學(metaphysics)不同，揚雄的玄尚未抽象到“相(idea)”的層次，還保留有運動、創(chuàng)造等特性，與形下之物有緊密的黏合性，表現(xiàn)出形上形下一體的渾然。從根本因的探索來看，抽象至玄，已經(jīng)能夠解釋生生及道德，無須再進一步抽象。從創(chuàng)生來看，玄是生生之本，萬物是生生的末端，玄與萬物是本末關系。玄在幽暗深隱中支配有形萬物，雖然緘默不顯，卻是顯性萬物之體，玄與萬物是體用關系。體用不二，玄亦可作為用，萬物作為體：“故玄者，用之至也。”(同上，第256頁)玄之“本體”不僅可以從有形到無形的抽象來看，而且還可以從生生序列來看：“本體”可分解為“本”與“體”，本是本末之本，太玄是生生的起源；“體”是體用之體，從“用之至”中見大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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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發(fā)氣”，是氣之淵藪，是生生的根本。氣是玄創(chuàng)造萬物的媒介，或者是創(chuàng)造的中間形態(tài)。玄創(chuàng)造氣時，以陰陽為模具，由此產(chǎn)生陰陽二氣。從太玄到陰陽、萬物的展開仍可進一步細化，這要等到周敦頤的《太極圖說》：“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一動一靜，互為其根”，“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周敦頤集》，第3-5頁)太玄如同“無極而太極”，渾然未分，陰陽二氣由此生，天地萬物由此成?！艾撎旃?、明萬物之謂陽也；幽無形、深不測之謂陰也。”(鄭萬耕，第256頁)陽與陰是顯與微、動與靜的關系，顯微無間，動靜互根，這是第一層關系；玄發(fā)氣，玄是氣根，玄與氣亦是顯微無間，這是第二層關系。這兩層關系疊加嵌套，形成太玄發(fā)氣、氣分陰陽、萬物生生的序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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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以玄作為終極追問的根本因時，也包含了從何而來、去向何處等追問，這可仿照亞里士多德的四因說理解玄，如近期丁耘、吳飛討論“生生”與牟宗三演講的四因說。(參見丁耘，吳飛)玄是“所”，是萬類運動的最終趨向，是目的因。玄是天道運行的根本形態(tài)，總體呈現(xiàn)為：玄-萬物-玄。玄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吸積盤(acrretion disks)，不斷創(chuàng)造萬物。萬物始于玄，終于玄，玄貫徹萬物生滅之始終，萬物只不過是玄變化出的短暫存在狀態(tài)。在創(chuàng)造萬物時，玄賦予萬物以生生的動能，萬物的消亡伴隨著動能的喪失，最終為玄所吞噬，玄是宇宙大化的動力因。玄創(chuàng)造出氣，氣是構(gòu)造萬物的質(zhì)料，玄是萬物的質(zhì)料因。從體用相互滋養(yǎng)來看，從玄到萬物，是從無到有，玄是體，萬物是玄之發(fā)用；從萬物到玄，可視為從有到無，萬物歸宿在玄，萬物是體，玄是用。本末與體用關系一致，玄既可以作為本，也可以作為末，在本末互用的更迭中時隱時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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體證玄的方式是默識，這基于玄的特征：“夫玄晦其位而冥其畛，深其阜而眇其根，攘其功而幽其所以然者也。故玄卓然示人遠矣，曠然廓人大矣，淵然引人深矣，渺然絕人眇矣。默而該之者，玄也?！?鄭萬耕，第256頁)玄是“默而該之者”，玄具備緘默的全部形態(tài)。從詞語使用來看，晦、冥、深、眇、攘、幽可看作玄的動詞表述，如晦為藏密之意，朱子字元晦，又字仲晦，號晦庵，其中之意為“木晦于根，春容曄敷；人晦于身，神明內(nèi)腴”?；拗赶蛐纳铎o隱秘，由晦而曄敷。春容顯示出玄晦之生機盎然，根是生生的物象特征。又如攘，據(jù)《說文》：“攘，推也?！毙幱诠Τ缮硗?、為而弗恃的狀態(tài)，這類似老子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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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表現(xiàn)出“四然”的特征：卓然、曠然、淵然、渺然。卓然是高遠貌，表現(xiàn)玄的遠無邊際：玄之高，表明玄在有形萬物之上，乃至超越了氣；玄之遠，玄與萬物的關系表現(xiàn)為即遠而近，即近而遠：雖然遠，但又感覺向我們走來，以至與之默契妙合；雖然向我們走來，又好像離開萬物而遠行，乃至遙不可及。曠然是開闊貌，至大無外，表現(xiàn)出無限的敞開。盡管開闊，仍然可以不斷吸積，如夜氣充塞至浩然正氣。淵然是幽深貌，如《中庸》“淵泉如淵”“淵淵其淵”“而時出之”，淵寂中有生生不息的暗流涌動。渺然是渺茫，渺然并非是細微眇小，而是如道心惟微，愈微愈大，由此而博厚，“深其阜而眇其根”，在微渺中隱藏博厚，在微渺中有靈根之生生。卓然、曠然表現(xiàn)出玄的至大之博，是玄的橫向鋪開；淵然、微渺體現(xiàn)出玄的至微之約，是玄的縱貫生成。在有形世界中處于對待兩極的大與小，在太玄中表現(xiàn)為十字打開：愈微則愈大，這是玄之舒發(fā)，顯示玄是生成之源；愈大則愈微，這是玄之內(nèi)卷，顯示玄是萬物的歸宿。與“四然”相對的為近然、實然、淺然、顯然，這是萬物的特征。在“四然”的基礎上，玄“幽其所以然”，玄是隱秘中主宰生成的“所以然”，是根本因、第一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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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冬至近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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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子的平旦之息、夜氣可表述為冬至，代表深靜中的生生之根，如同“木晦于根”，這正是太玄的物象特征：“近玄者，玄亦近之；遠玄者，玄亦遠之”?！岸良耙拱胍院笳?，近玄之象也。進而未極，往而未至，虛而未滿，故謂之近玄。夏至及日中以后者，遠玄之象也。進極而退，往窮而還，已滿而損，故謂之遠玄。”(鄭萬耕，第257-258頁)冬至近玄，即是平旦之息、夜氣、亥子之間、天心、天根近玄，此物象特征主要包括三方面：“進而未極”，運動剛開始啟動，生生肇始，由密轉(zhuǎn)向顯，極靜轉(zhuǎn)化為動，類似奇點(Singularity)，具有無限接近于零的熵值(Entropy)，具備強大的動能與勢能；“往而未至”，處于運動的進程中，還未看到終點，具有無限生成的可能，這是生生的源動力；“虛而未滿”，具有豐富廣袤的運動展開空間，能夠不斷充塞，其狀態(tài)如下文論及的“弸”。與冬至相對的是夏至，夏至遠玄，如強弩之末，前進無力，只能退居自守；展開的空間已經(jīng)充滿，不但不能充實，而且有剝落減損之勢，處于塌陷、衰竭的狀態(tài)。如同宋代邵雍的天根月窟說，冬至如天根，夏至則如月窟，根主舒，窟主卷，根主生發(fā)，窟如黑洞(black hole)，天根與月窟互為其根。道德本體不僅是一個“即存有即活動”與“即活動即存有”的共融體，而且是“存有”的生成根據(jù)、“活動”的生生動力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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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近玄者，玄亦近之”可看出太玄具有不斷吸積(acrretion)的特性。玄具有同質(zhì)親和力，具有太玄屬性的事物可以相互靠近、吸引，甚至吸附，融為一體，從而得以不斷積聚擴充。個體迎合、接近玄，“玄亦近之”，從而與玄共融為一體，默契太玄，這種效仿玄、接近玄、體證玄的過程即是揚雄“藏心于淵”的道德修養(yǎng)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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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近玄，還可以從動力因理解。由冬至而至初春，這是生生之機剛剛展開的物象特征，春之生生的根源在于冬至。玄是萬物生生的動力根源，是啟動創(chuàng)造序列的發(fā)動機，萬物生生的動能由玄來儲蓄。冬天愈冷，動能儲蓄愈充足，冬至極靜而動，其生生的序列蓬勃愈持久?！叭找荒隙f物死，日一北而萬物生。”(鄭萬耕，第258頁)生生啟動在北方，如天根冬至；生生衰竭由南方開始，如月窟夏至。北方冬至的位置最具生意，由此啟動《太玄》的生生序列，玄“以一陽乘一統(tǒng)，萬物資形”。司馬光注：“一陽謂冬至也?！?司馬光，第2頁)生生潛能的根本因在于玄，生生展開正是創(chuàng)造萬物的過程?！短芬浴吨小窞槭祝骸瓣枤鉂撁扔邳S宮，信無不在乎中?！彼抉R光注：“冬至氣應，陽氣始生”，“《中》直冬至之初，陽氣潛生于地中”，“揚子嘆三儀萬物變化云為，原其造端，無不在乎中(心)也”。(同上，第4頁)“陽氣”表征的是玄生生的潛能，冬至近玄，生生潛能蓄勢待發(fā)，是萬物生生之端。《中》居《太玄》八十一首之首，是太玄之始，禮樂本自中出，這個富有生意、體現(xiàn)活力的“中”是“禮樂之原”，如禮家參用元氣分賓主(參見饒宗頤，第139-140頁)，樂家以冬為中，以冬聲指元聲(參見張昭煒，第81頁)，“中”亦是儒學的道德本體，乃至由此展開工夫論：“昆諸中未形乎外，獨居而樂，獨思而憂，樂不可堪，憂不可勝，故曰‘幽’。”(鄭萬耕，第324頁)幽，據(jù)《說文》：“隱也，從山中?！庇氖巧街卸郫B加。以心迎合太玄，并混融一體，這是從本體接近玄的方式，指向默識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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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罔直蒙酋冥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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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者自旋，“渾行無窮”，玄的運動表現(xiàn)為罔直蒙酋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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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直蒙酋冥。罔，北方也，冬也，未有形也。直，東方也，春也，質(zhì)而未有文也。蒙，南方也，夏也，物之修長也，皆可得而載也。酋，西方也，秋也，物皆成象而就也。有形則復于無形，故曰冥。故萬物罔乎北，直乎東，蒙乎南，酋乎西，冥乎北。故罔者，有之舍也；直者，文之素也；蒙者，亡之主也；酋者，生之府也；冥者，明之藏也。罔舍其氣，直觸其類，蒙極其修，酋考其親，冥反其奧。罔蒙相極，直酋相敕。出冥入冥，新故更代。(鄭萬耕，第322-3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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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的運動狀態(tài)造就了氣的特征。玄發(fā)氣，春夏秋冬四氣流行源于罔直蒙酋冥。太玄如天樞於穆旋轉(zhuǎn)，形成四氣，又如地球圍繞極軸自轉(zhuǎn)，配位四方。在四氣流行中，冬至天根是生生的起點，是四氣流行連續(xù)的關鍵。揚雄將冬至分出罔與冥：罔，表征第一次生成的開始，從密以至顯，從未形到有形，從無以至有，“罔舍其氣”，氣由罔發(fā)出；冥，有形復于無形，從顯再返回密，“冥反其奧”，氣由冥返回太玄。太玄不斷創(chuàng)生，新的生生序列連續(xù)生成，換言之，太玄孕育生生，是根本因統(tǒng)攝下的動力因、目的因，生生序列始于玄，終于玄?！俺鲒と脍ぁ?，按照“罔直蒙酋冥”的生成，下一次的生成仍是同樣的序列，兩次生成的結(jié)合點在于“冥”，生生序列為：“……冥罔直蒙酋冥……”下一次生成之“罔”基于前一次之“冥”。由冥以至罔直，這是冥之出；由酋以至冥，這是冥之入。出冥入冥相代化，代是有代無、無代有：有代替無，這是罔；無代替有，這是冥。在相代中又有化，生生由此得以連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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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罔直蒙酋冥”序列中有相反相成，呈現(xiàn)出“罔蒙相極，直酋相敕。”“相極”，表現(xiàn)出向外發(fā)舒的張力；“相敕”，顯示出內(nèi)在制衡的卷力。罔是有之舍，蒙是亡(無)之主。罔是窮其無，蒙是盡其有。通過罔蒙相極，太玄實現(xiàn)涵蓋萬物。方以智認為：“《太玄》之罔直蒙酋冥”，“皆環(huán)四中五也”。(方以智，第62頁)又如《易余目錄·三冒五衍》，“處處是《河》《洛》圖，處處是○∴卍”。(同上，第3頁)∴如三眼，上一點是慧眼、密冒，如太玄；下兩點是肉眼、顯冒，如萬物。上一點與下兩點之間有相極的張力，亦有相敕的卷力，而且相互兼帶，是統(tǒng)冒。顯、密、統(tǒng)三冒是三而一、一而三的關系。卍是《河圖》《洛書》的抽象，宛如氣旋，由中五之樞旋出春夏秋冬四氣流行，罔北、直東、蒙南、酋西成為一個環(huá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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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罔為起點，玄的運動過程可分解如下：罔如冬，尚未有形，從罔到直，是從未形到有形；直如春，有質(zhì)，尚未成文，從直到蒙，是成文的過程；蒙如夏，修長，生生旺盛，是大有，是生生展開的頂點；酋如秋，是有的衰減，無的增長；從酋到冥，從有形歸于無形，趨向沉寂，生生序列完成一個循環(huán)。從四因說來看，“從潛能到實現(xiàn)的過程(from potential to actual)。通過‘動力因’，形式可以實現(xiàn)到質(zhì)料上。”(牟宗三，第7頁)玄的運動是在動力因驅(qū)動下生生潛能的展開，在這一過程中，質(zhì)料從無到有、有復歸于無，由潛能發(fā)展成現(xiàn)實、現(xiàn)實復歸潛能，形式因、質(zhì)料因從屬于動力因，質(zhì)料因之成、形式因之本、動力因之源、目的因之終均在于玄，四因源于玄本身自在自為的旋轉(zhuǎn)。如同方以智的“東西均”，“出冥入冥”如同費均與隱均相代錯。太玄旋轉(zhuǎn)，順以出，逆而入，順旋逆旋相纏綿，默識以體玄中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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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作為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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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天道貫徹到人道，玄是儒者踐行效法的對象，是儒學修身工夫的指導原則：“言出乎罔，行出于罔，禍福出乎罔。罔之時，玄矣哉”。(鄭萬耕，第323頁)“言出乎罔”，由言以返罔，則為緘默；“行出于罔”，由行以返罔，則為默識躬行。冬至是退藏閉關之象，道體靈根只有在深靜中才能得以生生，換言之，靈根生長的營養(yǎng)源自深靜，如同肥沃的黑土為莊稼生長提供豐富的營養(yǎng)。按照罔直蒙酋冥運動展開：“是故天道虛以藏之，動以發(fā)之，崇以臨之，刻以制之，終以幽之，淵乎其不可測也，曜乎其不可高也。故君子藏淵足以禮神，發(fā)動足以振眾，高明足以覆照，制刻足以竦懝，幽冥足以隱塞。君子能此五者，故曰罔直蒙酋冥?！?同上)修身工夫要暗合太玄的運動，只有合得上，才能將仁義體得真。揚雄不限于從天道論詮釋太玄的運動，他的用意也在于工夫論中真切體知道德本體，“君子能此五者”之“能”表明玄是人能夠默契達到的境界，人通過道德工夫能夠?qū)崿F(xiàn)玄的運動形態(tài)?！坝内ぷ阋噪[塞”，幽與冥俱是玄之廣義，如“靜悟天機入窅冥”。(《王陽明全集》，第717頁)“塞”如孟子養(yǎng)氣之“塞”：“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孟子·公孫丑上》)又如“充”：“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燃，泉之始達。”(同上)充塞是玄的擴充吸積，是道體在工夫中的凝聚?！安販Y足以禮神”之神即是心，“禮”通“體”，為體知、親證之意，也可以說成“藏心于淵，則足以體神”，即是“藏心于淵，美厥靈根。”即工夫即是道體，工夫為由藏而養(yǎng)，由養(yǎng)而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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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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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雄的名言“藏心于淵，美厥靈根”出自《太玄·養(yǎng)》：“初一，藏心于淵，美厥靈根。測曰：藏心于淵，神不外也?！?同上，第236頁)從太玄運動的“出冥入冥”來看：藏是入冥的工夫，由動返靜，以退求進；靈根生發(fā)，是出冥，極靜而動，生生不息?！摆し雌鋳W”，奧即是淵，冥是明之藏，是心之神明得以退藏生息之地。葉子奇注：“淵，謂靜深也。靈根，善本也。一初《養(yǎng)》始，養(yǎng)心之要，莫若存之于靜深之中，以致其涵養(yǎng)之功；培之于本原之地，以致其靈美之效。蓋必使之大本立，而用有以行也?！?同上，第238頁)從宋明理學本體與工夫的模式來看，“淵”“根”可視為道體論，極淵靜而真動生，根是生生的啟動；“藏”“美”則是工夫論，藏是默體太玄，是向生生之根的歸復；美是向至善而行，至善亦是極美。靈根是善本，是道德本體，本立而道生，學者必先立大本，作為善之本的玄是仁義道德的根本因。即道體即工夫，揚雄此說向前關聯(lián)著孟子的“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擴充四端、平旦養(yǎng)夜氣；向后啟迪周敦頤的“無欲故靜”、朱子的“人晦于身”。“淵乎其不可測也”，淵是靜深之玄。根是冬至陽氣萌動、生生創(chuàng)造開始的物象特征，根的物象向前可追溯至老子的“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向后發(fā)展成張三豐內(nèi)丹學的“無根樹”，這是揚雄之學與道家思想的共通處。如老子所言“谷神不死”，谷言虛，神為靈，虛靈之心生生不息，由此靈根得以持續(xù)生發(fā)，“執(zhí)玄靜于中谷”即是由藏而美的工夫。靈根生發(fā)的營養(yǎng)源于淵寂，由此“藏淵足以禮神”，“足”表明“藏淵”是“禮神”的充分條件。如同天道論中冬至代表生生奇點的出現(xiàn)，淵靜中靈根的生發(fā)代表道德至善奇點的出現(xiàn)。從天道論與心性論內(nèi)在一致的理路來看：淵即是玄、冬至，靈根即是天根、一陽來復?！安匦挠跍Y”是從根本因入手體證道德本原的工夫，目的是追求至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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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養(y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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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靈根的道體具有生命的體征，與之相應的工夫論則如同培育植物，重在溫養(yǎng)生生之根。玄為仁義：“理生昆群兼愛之謂仁也，列敵度宜之謂義也?！?鄭萬耕，第256頁)玄是生生的本體，揚雄以“生”釋仁，并融合了兼愛說，這啟發(fā)了韓愈“博愛之謂仁”與朱子以“愛之理”言仁。仁是生生，玄是生生之源、仁義之本、道德之歸，仁學工夫應沉潛養(yǎng)玄?！娥B(yǎng)》之首為陰之至盛：“陰弸于野，陽蓲萬物，赤之于下?！?同上，第236頁)最下之初一是冬至之象，如同赤之于下，為極靜中一點陽動。又如踦贊一：“凍登赤天，晏入玄泉。測曰：凍登赤天，陰作首也?！睋?jù)范望注：“凍，至寒也，而天至高也；晏，至熱也，而泉至深也。”司馬光注：“赤，陽之盛也；玄，陰之極也?！?同上，第240頁)極冷中赤之于下的萌動蘊藏著充滿生生活力的真陽?！吧挕?，據(jù)《集韻》：“蓲，煦也。”如太陽照耀萬物，溫暖之氣從地下蒸騰而出?！皬嫛?，據(jù)《說文》：“弸，弓強貌。”通俗解釋為“滿”，表達玄的吸積狀態(tài)，如同掤勁，能充實，能豐盈。從“弓強貌”來看，弸表示蓄足勢能，如同弓弦拉滿，為箭的發(fā)射儲藏能量。按照吸積理解，玄在吸收能量后，弸開始積聚、膨脹，如同人以掤勁力貫全身?！安匦挠跍Y”與《易傳》“退藏于密”相近，淵寂即是深密。退藏是收斂凝聚，工夫論關聯(lián)著艮止，宋代周敦頤、二程發(fā)展出艮背工夫?！短芬嘤信c《艮》卦類似的《止》：“陰大止物于上，陽亦止物于下，下上俱止。初一，止于止，內(nèi)明無咎。測曰：止于止，智足明也?！痹谥怪校軌?qū)崿F(xiàn)內(nèi)明。否則，不知止，如次八所言：“絕弸破車，終不偃。”(同上，第207頁)不是弓弦拉滿，而是弓弦折斷，如“絕弸”；不是車輪滾滾不息，而是破車不能動。之所以陷入“絕弸破車”的絕境，是因為不知止，不知藏，由此反襯“藏”是為了“弸”，是固本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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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弸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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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近玄是天根，是生生的根源，《遠游》之“壹氣孔神兮，于中夜存”、《易傳》之“以此洗心，退藏于密”，均與“弸”相關，表現(xiàn)出氣在淵寂中吸積；“美厥靈根”，靈根在吸積中生發(fā)，由此充盈內(nèi)美，并通過氣象發(fā)散出來：“或問：‘君子言則成文，動則成德，何以也？’曰：‘以其弸中而彪外也。般之揮斤，羿之激矢，君子不言，言必有中也；不行，行必有稱也。’”(汪榮寶，第496頁)“弸中”是本，是體；文與德是末，是用。弸中內(nèi)充是根本，言說為末。根本既固，言不發(fā)則為緘默深潛，發(fā)則必有赫奕之實征。內(nèi)充的自在流溢，表現(xiàn)為彪章文辭，如同“不溫純深潤，則不足以揚鴻烈而章緝熙”。(班固，第3577頁)內(nèi)圣的特質(zhì)在于玄之“弸中”，即內(nèi)聚充實，“積行內(nèi)滿”，這是內(nèi)圣之根、之本、之體，由此而彪外，則表現(xiàn)為文、為美、為用。由之而言，言則必中，言則成文；由之以動，則動容旋止皆合于禮，符于德；由之而行，行必中節(jié)，行必有稱。同理，“溫純深潤”即是太玄深淵的特性，“揚鴻烈”“章緝熙”均是太玄之弸中而彪外之英華，如文王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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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在隱幽中吸積，充滿勢能，“君子不言”，是為了積攢緘默的力量，如“般之揮斤，羿之激矢”，公輸般能夠揮斤中木，做出各種木器，表現(xiàn)出“著力”；后羿發(fā)箭，必有內(nèi)在之力，如《孟子·萬章下》：“圣，譬則力也”。揚雄的道體論來自于深靜體證：“君子之言幽必有驗乎明，遠必有驗乎近，大必有驗乎小，微必有驗乎著。無驗而言之謂妄。”(汪榮寶，第159頁)幽明、遠近、大小、微著四對概念顯示出玄在全體具備的情況下，內(nèi)部的張力與制衡?！膀灐笔呛饬空嫘c假玄的試金石，如果所證之玄沒有效驗，則玄是漆黑一團，默是偽默，均是虛妄。默與玄都基于驗，由此彰顯出緘默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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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關乎道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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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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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雄構(gòu)建的儒家道統(tǒng)譜系是文王、孔子、顏回：“昔乎，仲尼潛心于文王矣，達之。顏淵亦潛心于仲尼矣，未達一間耳。神在所潛而已矣?！?汪榮寶，第137頁)在此道統(tǒng)中，“神”為道體，“潛”為工夫，藏淵足以體神，由沉潛深入密體，窮源溯本，得靈根，養(yǎng)神智。文王的內(nèi)圣體現(xiàn)在章緝熙之“文”，據(jù)《中庸》：“於乎不顯，文王之德之純。蓋曰文王之所以為文也，純亦不已”。“文”的特征是“于乎不顯”，是“于穆不已”，生生不息，是深潛，是隱微，是緘默，同時又是至純、純粹精、盛德?！拔耐跫葲]，文不在茲乎？”(《論語·子罕》)孔子遙接文王的道統(tǒng)。從孔子到文王，這種道統(tǒng)是間斷的，時空相隔較遠；從孔子到顏回，這種道統(tǒng)是連續(xù)的，在同一時空中相遇。緘默譜系既可以遙契，又可以直傳，關鍵在于體證玄。以道體與工夫為統(tǒng)領，揚雄構(gòu)建的道統(tǒng)譜系基于太玄道體，發(fā)揮藏心工夫?？鬃印澳R之”(《論語·述而》)，緘默直傳需要師徒的雙向努力，“顏淵習孔子者也”，“孔子鑄顏淵矣”。(汪榮寶，第13-15頁)“習”為默識躬行，“鑄”為人性的全面塑造。顏回由中而弸，內(nèi)在吸積，孔子從外部滲透，內(nèi)外交格踐行，道統(tǒng)得以延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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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孔顏授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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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jù)《論語·為政》：“子曰：‘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匾膊挥?。’”按照緘默與太玄理解，“不違”顯示出顏回對于孔子之學的全面接受與踐行。愚與默相應，是緘默、深靜的表現(xiàn)，指向玄：“欲違則不能，嘿則得其所者，玄也”。(鄭萬耕，第256頁)“如愚”，指顏回能夠深度默會孔子之學，表象如愚人一般，此是虛指；孔子又稱“不愚”，指顏回真正能夠默契孔子之學，此是實指。又據(jù)《論語·述而》：“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行”可視為玄之舒，藏則為玄之卷，藏心于淵。在孔子看來，他和顏回能夠卷舒自如，體證道之全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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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教學，弟子均蒙啟沃，并非僅顏回一人得其傳，只不過顏回是最杰出者。孟子稱“顏淵則具體而微”(《孟子·公孫丑上》)，“具體”可理解為具備玄之全體，“微”指向“道心”之“惟微”，如太玄淵深之體?！捌呤又谥倌嵋?，日聞所不聞，見所不見，文章亦不足為矣?！?汪榮寶，第418頁)弟子接受孔子教導，既包括可聞可見的顯性知識，也包括“聞所不聞，見所不見”的隱性知識，隱形知識指向玄，傳承重在默會。顏回在緘默中體證道之全體，通過默識躬行來解決道體論中的“不聞”“不見”。針對隱形知識傳授的困難，孔子將隱性知識寓居在顯性中，以此廣流傳，如同編碼。后學者應該從顯性求隱性，猶如解碼，從而體證儒學的全體，接續(xù)道統(tǒng)。如前文所述，玄是根本因，隱性知識是儒學真精神的重要體現(xiàn)，如果忽視玄，儒學的發(fā)展很可能會出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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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來看《法言》主旨：“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祝之曰：‘類我，類我?！脛t肖之矣。速哉！七十子之肖仲尼也?！睋?jù)義疏：“《詩·小宛》云：‘螟蛉有子，蜾蠃負之，教誨爾子，式谷似之?！斗ㄑ浴反宋?，全本此詩為說?！?同上，第9頁)孔子如同蜾蠃，弟子如螟蛉之子，“教誨爾子”的比喻包含著孔子對于弟子的深刻影響，不但能改變弟子至外形相似，而且全面塑造內(nèi)在性格，實現(xiàn)傳心傳神。弟子“類”“肖”是對于全部知識的接受，是真學孔，不僅包含典范的臨摹效仿，而且能夠達到透體入德，完成由凡即圣的轉(zhuǎn)變，從而實現(xiàn)圣蘊的傳遞。通覽揚雄的著作，《太玄》是從玄之道體追問仁義之根本，集中在道體論；《法言》的旨趣是如何實現(xiàn)肖孔子，重在工夫論。當然，《太玄》中亦論及工夫，《法言》亦有道體論，兩者相互補充，構(gòu)建出揚雄的儒學大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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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啟沃后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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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雄的太玄思想對于后儒多有啟迪：從道體論而言，如周敦頤的“無極而太極”、邵雍的“心為太極”、張載的氣之本體“太虛”、程朱的形上之“理”等；從工夫論而言，如周敦頤的主靜、道南指訣的未發(fā)之中、陽明學的收攝保聚等。江右王門的胡直受到程頤重視‘美厥靈根’的影響，“取《法言》讀之，其紬《六經(jīng)》，翼孔、顏，義甚深”。(《胡直集》，第331頁)“翼孔、顏”，表明揚雄對于孔子、顏回緘默道統(tǒng)的承接。胡直之學為“圣關淵詣，心印獨握”。(《胡直集》，第1012頁)“圣關”如冬至之關，胡直通過無欲主靜透圣關，默契道統(tǒng)。胡直的師弟萬廷言云：“古云‘藏心于淵，美厥靈根’”，“味涼意則淵，可識淵道體也”。(《萬廷言集》，第296頁)清涼是淵靜的重要特征，如玉之冰潤。在陽明學的語境中，靈根即是良知，靈根在淵靜中得以充分滋養(yǎng)。木有根，水有源，“藏心于淵”正是歸根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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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道體即是工夫，僅之亦然，道體譜系的傳承者在工夫?qū)嵺`中體證道體，使得道體詮釋日益豐富，揚雄的思想可謂是儒道兼宗，玄是元氣的母體，是淵，是根，道家由玄關開啟眾妙之門，儒家由透關得靈根，生生不息，這是儒道在緘默中的相合處。揚雄的哲學觀與道統(tǒng)觀內(nèi)在一致，道統(tǒng)的構(gòu)建在于觸及深潛的太玄，文王、孔子、顏回的生命及人格是太玄的具身化，從而為探尋孔子的生命人格開辟了廣闊的空間，并將儒學引向形上學。從天道下降到人道，太玄內(nèi)植在人的心性中。在太玄之淵中滋養(yǎng)心神的靈根，在體證中充實生命的空廓感，真切體知生命的著實感，展現(xiàn)生命的生意盎然，實現(xiàn)人格的純粹中正。《太玄》是中國儒學哲學化逐漸成熟的標志，外在重視天道大化流行，內(nèi)在注重生命的體證，外在的天道與內(nèi)在的道德本體具有一致的理路，這與西方哲學的形上學有明顯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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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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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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