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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煌明】圓融思維與意象詮釋:陽明哲學的理論綱脈

欄目:學術研究
發(fā)布時間:2019-02-20 19:40:00
標簽:圓融思維、意象詮釋、陽明哲學

圓融思維與意象詮釋:陽明哲學的理論綱脈

作者:李煌明

來源:《徐州工程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3期

時間:孔子二五七零年歲次己亥正月十一日癸未

          耶穌2019年2月15日

 

作者簡介:李煌明(1976-),男,福建上杭人,云南大學哲學系教授,哲學博士,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哲學研究,云南昆明650500

 

內(nèi)容提要:陽明哲學之研究往往不出訓詁與條理,究其根源,實在于不明頭腦綱脈,缺乏整體觀照。概而言之,“知行合一”是陽明哲學之宗旨與總綱。分而論之,“道即良知”是其頭腦;“一三三一”是其綱脈。卷而藏之,一心也,良知也;舒而展之,三也,本體、流行與工夫??傮w是一三三一,各各亦一三三一,故有本體三性、流行三態(tài)與工夫三法。良知本體這一開顯之綱脈,既是陽明理論建構之心印,亦是當下哲學詮釋之理路,此亦一三三一,是本體(意)—結構(象)—詮釋(言)三者的內(nèi)在統(tǒng)一。結構者思維之顯,思維者結構之微。以理解而言,良知本體只有通過自有之思維—結構方能顯其真意,獲得理解;以方法而論,此乃以中道圓融的特質,緣結構之象盡本體之意的詮釋,故名之曰“意象詮釋”。

 

關鍵詞:陽明哲學/意象詮釋/圓融思維/一三三一Yangming philosophy/image interpretation/harmonious thinking/1331

 

標題注釋: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少數(shù)民族哲學史”(108ZD059)階段性成果。

 

陽明強調(diào)為學須有頭腦與綱領,批判后儒之學沒有頭腦,故茫茫蕩蕩,全無著落;綱領不明,故迷于傍蹊小徑,陷入斷港絕河,通不得,行不去。于是,辨析之紛紛、爭論之嘵嘵,而圣學日以支離,益以殘晦[1]14、15、38、10、48。故錢穆指出,講王學,首先須超脫訓詁與條理,直透大義,全其精神;其次,須摒棄爭道統(tǒng)與鬧門戶,依其氣脈文理,述其大綱流變[2]序1-2。不明其頭腦與綱領,則終難超越訓詁與條理之境界;不解其思維與結構,則終難突破概念與命題之窠臼。頭腦與綱領透顯出陽明哲學之精神特質——大道的渾淪性與思維的圓融性。頭腦者,本體也,旨趣也,哲學觀也;綱領者,思維與結構也,條理與脈絡也,本體之開顯也。此二者,一似規(guī)矩與方圓。非規(guī)矩,方圓無以立;非方圓,規(guī)矩無以見。規(guī)矩者,方圓之微之本;方圓者,規(guī)矩之顯之用。故曰:“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备哦灾?,“知行合一”是陽明哲學之宗旨與總綱。分而論之,“道即是良知”[1]105是其哲學觀、本體論,是頭腦①;“一三三一”是其內(nèi)在之思維與結構,是綱脈。由月印萬川、一多相攝、理一分殊故,總體是一三三一,各各亦一三三一。本體原無內(nèi)外,大道不分物我。故以道觀之,當下哲學詮釋之理路即陽明理論建構之心印,皆一乎良知本體開顯之綱脈。理路、心印、綱脈,似三而一,共通的思維—結構之“象”是貫通本體之“意”與詮釋之“言”體用顯微兩端的橋梁,故曰:“意以象盡”“象以言著”,“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通過良知本體原義的追問,本文進一步闡釋了以“意象”為核心的哲學觀念與詮釋方法——“意象哲學”與“意象詮釋”②。

 

一、圓伊三點與本體三性

 

陽明關于“本體”的表述各不相同,大致可分兩類:離相言體與即相言體。陽明說:“太極生生之理,妙用無息而常體不易”,“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盵1]64、58離相乃就其“常體不易”“寂然不動”而言;即相則就其“妙用無息”“感而遂通”而論。由體用一源故,良知無前后內(nèi)外,無寂然感通,而渾然一體者也。然要得分明,又須分而別之。事有本末,言有先后,此處先就其不易之常論之。

 

概而言之,良知本體實熔心、性、氣于一爐,集公、寂、中為一體。心、性、氣是本體三性質,公、寂、中是本體三性用。此二者實構成了“自性體用”結構:三性質是自性體,三性用是自性用。然就自性體與自性用分別而論,心、性、氣與公、寂、中皆為“圓伊三點”結構。就思維而言,自性體用是“一而二,二而一”,而圓伊三點則是“一三三一”。圓伊三點者,伊字三點也。三性成伊,一心為圓。非方非圓,亦方亦圓;似三而一,似一而三;舉一含三,相即相入;非一非異,一三三一。故佛家以“∴”象之,明其一三三一之理,顯其心性不二之論。南岳天臺之“三諦一境”“三智一心”,此之謂也。理學先聲、華嚴五祖,宗密更以“空寂知”釋之,曰:“但云空寂知,一切攝盡?!盵3]127有且只有“空寂知”三者圓融一體,方可盡顯本體之用。于此,陽明論曰:“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fā)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盵1]62可見,陽明良知心體亦有三性用:中、寂、大公。以思維—結構觀之,良知本體之建構亦不出圓伊三點、一三三一。陽明之“心即理”正與宗密之“真心即性”相契,“公寂中”正與“空寂知”相照。

 

所謂“空”,指本體之虛無而言。虛無者,湛然非有、無聲無臭、無方無所、無形無象也。宗密釋之曰:“空者,空卻諸相”,一如瓶空之空,非謂無瓶。故曰:“言無者,心中無分別貪嗔等念,名為心空,非謂無心。言無者,但為遣卻心中煩惱也?!盵3]124-127空者,虛也,無意無念、無是無非、無為無相。于此,陽明說:

 

仙家說到虛,圣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實?佛氏說到無,圣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但仙家說虛,從養(yǎng)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苦海上來。卻于本體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于本體有障礙。圣人只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意在[1]102。

 

陽明指出,“虛無”便是良知本色即心之本體。于此而言,儒釋道三家并無差別,故說,無上不能加得一毫有,虛上不能加得一毫實。此即所謂良知本體之形上性,是對一切有形有對的超越,故亦為超越性。由此,陽明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心之本體原無一物”是“廓然大公”[1]117、34。由上,所謂“空”便是虛無,無有障礙而廓然大公,是良知本色,指示本體的形上性、超越性。

 

所謂“寂”,指本體之實有而論。實有者,窅然非無也,至虛之中有至實者存焉,乃至善之性、至實之理也,是萬有之本源,故陽明說,良知是乾坤萬有之基,是宇宙萬化之源[1]790。如果說“空”是“空瓶”之“空”,那么“寂”則是“空瓶”之“瓶”,故宗密說:“空者,空卻諸相,猶是遮遣之言,唯寂是實性不變動義,不同空無也?!笨梢?,“寂”者,指不變之性、不動之實而論。由性即理,故又說:“理即寂也”,是“象外之理”[3]127。于此,陽明亦說:“至善是心之本體”。既為“至善”,故又說“光光只是心之本體……此便是寂然不動”[1]2、22。所謂“光光只是心之本體”即是“離相之體”“象外之理”。因其至善,故完滿自足;因完滿自足,故寂然不動。由此,寂然便是至善,包含了自足性與完滿性,是從性理上說本體,故陽明說:“心之本體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敝辽普?,自涵有規(guī)矩、準則之義,故陽明說:“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盵1]24、93然而現(xiàn)實總是偏于一隅,總是殘缺不全,完滿至善只能存在于理想之中,故至善性實指理想性。由上,所謂“寂”便是“寂然不動”,是從性理上說,指示本體之至善性與根源性。

 

所謂“知”,靈知也,靈明神妙也。靈明神妙者,靈動而明覺,能知能辨,能生能顯。宗密說:“唯空寂知也。若但說空寂而不顯靈知,即何異虛空?……何名摩尼?何能現(xiàn)影?”故說:“知是當體表顯義。”[3]125、127如果說空無、虛無是遣其非,那么靈明能覺之知便是顯其是,指示本體的靈動性。由此,陽明說:“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本然之良知也”,“未、發(fā)之中即良知”,“良知即是未發(fā)之中”,“所謂恒照者也”[1]47、64、62、61。故陽明所謂“中”者即“未發(fā)”也,“靈明”也,“恒照”也,指“知”而論。“江右王門”王塘南(時槐)亦就此指出:“故知之一字,內(nèi)不倚于空寂,外不墮于形氣,此孔門之所謂‘中’也?!盵4]468正因“知”便是孔門之所謂“中”,而“中”乃對“和”而言,是能發(fā)而未發(fā)、能應而未應者。此于本體之“知”的理解至關重要,若將其誤解為已發(fā)之知、感應之動、實現(xiàn)之生則是形上形下不分,體用混為一談。于此,陽明說:“知是心之本體”“良知者,心之本體”,是天植靈根,生生不息,是造化精靈[1]6、61、101、104??梢?,所謂“知”便是“自然靈明”,乃就“心”之“虛靈明覺”“未發(fā)之中”而論。由靈動性,故有貫通性;由貫通性,故有普遍性。為此,靈動性便包含了自然性、貫通性與普遍性,故宗密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盵3]38綜上,“知”者,便是“未發(fā)之中”也,就其“神靈”“妙覺”而言,指示本體的靈動性與未發(fā)性。

 

由上,陽明心體之公寂中與宗密真心之空寂知確然相印相契。由“空寂知一切攝盡”,故良知公寂中亦攝盡一切,故陽明說:“心之本體無所不該,原是一個天。”“除卻良知,還有甚么說得!”[1]95、204此三性用者,實為良知本體之三義,可謂“一名三義”。析其用而言有三,合其本而言則一,故曰“一三三一”“一名三義”?!袄淮蠊笔瞧湔诘懒x,指其形上性與超越性;“寂然不動”是其不變義,指其至善性與根源性;“自然靈明”是其不斷義,指其靈動性與未發(fā)性。

 

公寂中三者,各有其用,不可或缺?!镀鹦耪摗吩唬骸敖忉尫钟腥N。云何為三?一者顯示正義,二者對治邪執(zhí),三者分別發(fā)趣道相。”[5]15此乃指示空寂知三者各自之用,陽明本體之公寂中亦如是。形上性與超越性,乃對治世儒之邪執(zhí),超越意必固我,從世俗泥潭中超拔出來,從個體私我中脫灑出去,故曰“廓然大公”。至善性與理想性,旨在立本顯宗,本乎“立人極”。若破而不立,則淪空墮無,故須立此愛根與孝心、天理與準則,方顯儒家本色、圣人理想,故曰“寂然不動”。靈動性與未發(fā)性,意在彰顯本體之靈明性與自然性、貫通性與普遍性,所謂“能生能顯”。萬物自此出,萬事由此生,由體達用,應事接物,莫非良知也。得此良知道體,故造化在手,天地我立,萬化我出。良知本體不是凝然不變者,若是枯槁之物則何足道哉?以其可以妙萬物,故名之曰“神”,稱之曰“靈”。

 

圓伊三點者,一三三一,廓然、寂然、自然,湛然、窅然、本然,渾淪一體,一似《老子》所謂:“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盵6]53故陽明說:“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來自渾成?!盵1]785知其有三,而不知其一,則方而不圓。明其分別,而不知融會,則失之乖離。由即心即性故,不可以“心體”“性體”析之;由即天即人故,本體即境界,良知即天道,不可以“存有”“境界”分之。一三三一者,相即相入,互收互攝,故舉一含三。換言之,說“寂”便有“空”與“知”在;舉“知”則有“寂”與“空”存;言“空”則有“寂”與“知”俱。陽明拈出“良知”二字,便是以自然靈明統(tǒng)攝廓然大公與寂然不動,至善性與根源性、超越性與形上性皆融乎其中。卷而藏之,會三歸一;舒而展之,一中有三;圓而融之,一三三一,相即相入,一心圓通三性,一性遍含一心。

 

有是體必有是用,有是用必有是體;無無用之體,亦無無體之用。既然良知本體有公寂中三性用,那么必有其相應之體,必有“附著處”,否則便懸空無實矣。懸空無實,則難免捕風捉影,玩弄光景,求個效驗。故公寂中三性用者,不過圣人氣象,非道體之真切。若舍道體而求氣象,則“如以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1]59。當然,此體與用皆就超越本體而言,故稱其為“自性體用”。何謂“自性體用”呢?宗密說:

 

真心本體有二種用:一者自性本用,二者隨緣應用。猶如銅鏡,銅之質是自性體,銅之明是自性用。明所現(xiàn)影是隨緣用,影即對緣方現(xiàn),現(xiàn)有千差。明即自性常明,明唯一味。以喻心常寂是自性體,心常知是自性用。此能語言分別動作等,是隨緣應用[3]129。

 

由上,所謂“自性體用”,皆就超越本體而言者。此所謂“用”者便是宗密之“自性本用”,與“隨緣應用”相對。公寂中者,圣人氣象也,猶銅之明也,是自性用而非隨緣用。良知道體之中又有體有用,此便是“自性體用”。那么“銅之質”“道之體”“附著處”,即良知之“自性體”究竟為何呢?陽明說:“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fā)竅之最精處,是人心一點靈明。”[1]107由即心即天,即天即道,故“人心一點靈明”即“宇宙之一點靈明”。由此,所謂“自性體”一言以蔽之,是“真己”,是“主宰”,是“一點”:可以而尚未展開的一個原點,人心本此一點,宇宙亦此一點,萬古亦此一息。不過,這一點不是槁木死灰,而是“造化的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是“與物無對”的“靈明”[1]104,是三性同俱的“圓點”。

 

作為本體之原點、圓點是什么呢?簡言之,便是心、性、氣三者的一體渾融,糅合了宋代三種本體論:以“氣”言,謂之“虛無”,是“太虛”,是“廓然大公”;以“性”言,稱其“至善”,是“天理”,是“寂然不動”;以“心”言,名為“靈知”,是“神妙”,是“自然靈明”。寂者,以性善而言;知者,以心靈而論。此前已論,無須贅述。以理推之,虛無者便應對氣而說。正由此,陽明說:“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1]106可見,良知本體涵蓋了氣在內(nèi),此亦非筆者之孤見獨發(fā)。秦家懿亦就此指出:(陽明)“他也以良知說統(tǒng)攝氣說”“他的宇宙論與氣論,都屬于他的心學或良知論”[7]109。

 

就超越性而言,本體莫非“虛無”,此儒釋道三家之同,故說虛無是良知本色。但是在陽明看來,從真實性論,三家根本不同:仙家從養(yǎng)生上說,佛家從解脫上來,儒家從太虛上論。陽明所謂“太虛”,正是橫渠所謂“太虛無形,氣之本體”,是超越“陰陽二氣”的“形上之氣”,所謂“至虛之實”“至實之虛”者。故曰:“良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北倔w之性即太虛之氣,原無分別,宇宙萬物“只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故說:“若見得自性明白時,氣即是性,性即是氣,原無性氣之可分也。”又說:“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以形象方所求哉?”[1]106、107、61、62“精”“氣”“神”只是“一物”即“良知”。良知本體攝盡一切,含融全體,故氣亦不外良知,無有一物能超于良知之外,故以未發(fā)之體觀之:“精”者,天理也,寂也;“氣”者,太虛也,無也;“神”者,心靈也,知也。只是本體之“氣”不可以“氣”名,及其流行方謂之“氣”,故說:“圣賢非無功業(yè)氣節(jié),但其循著這天理,則便是道,不可以事功氣節(jié)名矣?!盵1]96如果“圣賢”便是“本體”,“功業(yè)氣節(jié)”“事功氣節(jié)”便是“氣”,那么便可說:本體非無氣,但其循著這天理,則便是良知,不可以氣名矣。由此,陽明重視“親民”“事功”也就有了本體之根。

 

綜上,良知自性用是圓伊三點、一三三一,由“體用一源,顯微無間”,良知自性體心性氣亦如是。用由體立,體以用彰。體者用之微,用者體之顯。故體用顯微,同構同源。體之與用,只是一個,而不是分割的,只是因了言說與理解的方便將體與用分開論而已。由舉一含三故,良知本體亦可從太虛上論,而心、性、氣與公、寂、中皆盡攝乎其中矣。故陽明說:“本體只是太虛”,“夫惟有道之士,真有以見其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廓然與太虛而同體”[1]1306、211。若不明良知本體之圓融洞澈、一體渾淪則必然滯礙不通,偏于一隅,各執(zhí)己見,于是析理氣、心性為二,昧體用一源之理,故“各滯于一偏,是以不相為用”[1]62。由前所論,陽明良知本體之一三三一亦是“體相用”結構。以“體”觀之,良知是心性氣。以“相”觀之,良知是廓然、寂然與自然,合此三者而言便是“本然”“渾淪”。此即“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本體之大象。以“用”觀之,則有空寂知三者,即形上性、根源性與自然性。

 

二、妙應隨緣與流行三態(tài)

 

上節(jié)乃離相言體,此節(jié)則即相言體。在陽明哲學中即相言體,便是“妙用無息”、“感而遂通”,乃良知本體的自然流行、當下發(fā)現(xiàn)。簡而言之,良知即道,一而已矣,而有寂感體用,故其結構便是未發(fā)—已發(fā)。此便是道之本體與道之流行,亦即“道兼體用”結構,只是此體用不是自性體用而是隨緣應用。這一道兼體用結構,實質上便是“易”之“一名三義”。道一而已,故簡易;寂然不動,故不易;感而遂通,故變易。就變易而論,良知流行、應感而動,故有“節(jié)目時變”,顯時位之異,此即心—意—物三態(tài),此三態(tài)之結構實質便是《易》之意—象—言。

 

陽明在《答聶文蔚》中云:“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fā)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求,不須假借。然其發(fā)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發(fā)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盵1]85如果離相言體是不變,那么即相言體便是隨緣。正由此,陽明之高足龍溪(王畿)明確地說:“良知虛體不變,而妙應隨緣?!盵8]277所謂“隨緣”即“妙應隨緣”、“妙用無息”,是良知之發(fā)見流行處。如果說“離相”似“真如心”,是至一不二、不增不減,那么“即相”便如“生滅心”,是善惡二分,凈染和合。由此,可以說不變是良知之真如義,是“非異”,是理想;隨緣是良知之和合義,是“非一”,是現(xiàn)實。

 

良知本體之流行發(fā)用實其自然固有之性,一似水之就下而川流不息。因其自然無為,故流行變化全在“應”、“時”二字,所謂“應感而動”、“順時而化”者也,所謂“良知之于節(jié)目時變”者也[1]50。陽明詩云:“無聲無臭獨知時,此是乾坤萬有基”、“良知卻是獨知時,此知之外更無知?!盵1]790良知本體妙應隨緣,因不同時位而呈現(xiàn)不同狀態(tài),此便是“節(jié)目時變”。那么,本體如何流行變化呢?在《答顧東橋書》中,陽明釋曰: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虛靈明覺,即所謂良知也。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有知而后有意,無知則無意矣。知非意之體乎?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凡意之所用無有無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無是意即無是物矣。物非意之用乎[1]85?

 

陽明以本體之“自然”(靈明)統(tǒng)攝“寂然”(至善)與“廓然”(無善),故說:“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fā)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盵1]62③由此,“良知”(知)、“心體”“道心”,名三而實一,皆指本體而言[1]52④。陽明指出:“有知而后有意”,“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故良知之道的流行過程可概括為“心(知)—意—物(事)”。此即良知之“節(jié)目時變”,是心體流行所呈現(xiàn)的三種狀態(tài),故本文稱其為“流行三態(tài)”或“本體三變”:本態(tài)、意態(tài)、物態(tài),或本然、或然與定然。只是陽明對此有二種回答:以“意”為中心則說,“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以“心”為原點則曰,心之所發(fā),便是意;意之所在,便是物[1]47、6。顯然,三態(tài)之間乃性相體用、本末源流、未發(fā)已發(fā)關系。

 

于本體三變或流行三態(tài),應從同與異兩面觀之:以非異觀之,三態(tài)莫非一心,同一本體,只一良知便括盡一切。道一而已,豈有前后內(nèi)外哉?故說:“心外無理,心外無事?!盵1]15此謂雖三而一,乃以體觀之也。以非一觀之,心一也而有體用之殊;道一也而有時位之異。心意物者,三也。此謂雖一而三,乃以用觀之也。故合同異,兼體用而言,一三三一也。由即心即性故,本體三態(tài)可用陽明對“性”的論述加以說明。

 

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fā)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上說者。總而言之,只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zhí)定一邊,便不是了。性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fā)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献诱f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概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說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只是見得未精耳?!盵1]115

 

陽明從體用、源流上和會諸性論:“只是一個性”也就是“但惟一心”。所謂“道,一也”,貫天人,徹古今,通變化,只此一良知,此乃以同攝之,非異也。分體用與源流則以異論之,非一也。陽明強調(diào):不可執(zhí)定一邊,而應圓融貫通。以分別觀之,至善是從源頭上說來,無善則就本體上說來;以同一觀之,“無善”“至善”與“靈知”,乃涵三為一,只是一個本源,本體與源頭為一,生成論與本體論不二,此即“本—源”論。為此,“中寂大公”即為“本態(tài)”。“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即“可善可惡”乃發(fā)用,是意之動,是“意態(tài)”;“一定惡”乃就流弊即負態(tài)上說,而“一定善”則是就正態(tài)上論,然莫非物之成,事之定,是“物態(tài)”。

 

眾生之心即宇宙之心,個體良知即天地之仁,故陽明曰:“良知即天道?!盵1]986良知之心意物的流行也就是“易”之意象言的大化,良知與易無非道也,心意物與意象言無非道之變易也,“節(jié)目時變”也?!兑住吩唬骸霸谔斐上?,在地成形”,此言“易”之流行,“易→天→地”便是其內(nèi)在結構。為此,王弼說:“夫象者,出意者也;言者,明象者也。盡意莫若象,盡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尋言以觀象;象生于意,故可尋象以觀意。意以象盡,象以言著。”[9]609可見,易天地、意象言、心意物三者在結構上是相通的:自幽而明、由微而著、漸形漸固。此即天人合一,同構同源,莫非一道,不外一三三一。

 

作為形上之道,是對陰陽動靜的超越,故曰“非陰非陽”“無動無靜”。與之相應,“良知即道”則是對善惡、是非的超越。然都是“未發(fā)”,一如《老子》(簡本)所謂:“有狀混成,先天地生?!币蚱湮窗l(fā),故此先天地生之狀,只是一個能現(xiàn)而未現(xiàn)的原點、圓點,陽明所謂“先天未畫前”,乃“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此便是良知中寂大公之本然,即本來面目、原本狀態(tài),乃超乎形象,不雜聲臭,不落方所,故曰,“無善無惡心之體”。由“心即理”故,陽明自然得出這樣的結論:“無善無惡者,理之靜?!盵1]29此即所謂“本態(tài)”,思慮未萌而事物未接也。細細品來,陽明良知道體有統(tǒng)天地人三極,攝儒釋道三家之意。其《白說字貞夫說》曰,貞者,三極之體,誠而神者,全乎理而無所容其心焉[1]906。良知即道;道者即貞;貞者,備天地人三極之體而誠之至焉。虛者,太虛也,以天言之;寂者,至善也,以人觀之;知者,貫通也,以成物也,以地論之。虛空者,佛家之超越;至善者,儒家之根本;自然者,道家之旨趣。然陽明從大道之全出發(fā),認為兼取釋道之說便不是,儒家之大道本與天地民物同體,何物不具,何理不攝,故說“儒、佛、老、莊皆吾之用”。若儒家之道不能涵蓋佛老之理,“與二氏成二見”,便是見道不全,執(zhí)滯一端,自私小道[1]1289。

 

“在天成象”者道之動也,就陰陽二氣之象而言,乃分陰分陽、有動有靜者。與之相應,陽明則謂“其虛靈明覺之良知,應感而動者謂之意”即“意”者“知之動”。此“意”便是“陰陽二氣”,故陽明說:“有善有惡者,氣之動?!盵1]29“意”之“能用”亦有多義:“分善分惡”是其分別義;“有善有惡”是其和合義;“可善可惡”是其轉化義;“能善能惡”是其趨向義。如果說“本態(tài)”是“本然”,那么“意態(tài)”可稱“或然”。

 

“在地成形”者道之著也,就剛柔二質而論,乃天地位而萬物形者。與之相應,陽明之“物”也就是“心”之“著”,是形質已具,故說是“一定善,一定惡”。所謂“意以象盡,象以言著”即“言以盡意”,由此,“言”是“意”之“盡”。同理,陽明之“物”亦是“心”之“盡”,即良知本體的真正實現(xiàn),由理想而現(xiàn)實,由應然而實然。雖陽明強調(diào)“一念發(fā)動即是行”,要人在“意”上做工夫,但意念之善惡畢竟不是事實而是可轉化的,因可轉化所以才有做工夫之必要,只有落實在物事上才是成形。由此,亦可稱良知之物態(tài)為“定然”“實然”。

 

有學者認為,陽明所謂“物”是“意向對象”“意識指向”“意識對象”“良知外化”。這些解釋或許是“科學的”,然本質上卻是物我有對、兩分對立的思維方式,終與陽明“心外無物”之旨似隔一層。須明白陽明之“意”與“意向”、“意識”并不是等同的兩個概念。良知攝盡一切,何嘗有一物能超乎良知之外?又何來“外化”“對象”?若依此解,陽明應說“物”是“意之所指”或“意之所向”,然陽明卻釋之曰:“意之所在”“意之所用”“意之所著”“意之所著”“意之涉著處”[10]77。言雖不同,其意則一:既有顯現(xiàn)、顯發(fā)、顯著義,更有下落、成就、結果義,一如“春根夏苗秋著子”之“著”。

 

綜上,心意物三態(tài)便是良知之妙應隨緣,是心體之應感而動、順時而化,是良知之節(jié)目時變,乃就其大化流行而論。意—象—言便是其內(nèi)在結構,象者意之顯,言者象之著。以體觀之,三態(tài)各別而莫非一心,此雖三而一;以用觀之,同為一心而三態(tài)各異,此雖一而三。此三者相即不離,互通互攝,一以貫之。以心觀之,意者心之動,物者心之著;以意觀之,心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以事觀之,心者事之本,意者事之始,物者事之成。故從三態(tài)中任一出發(fā)皆可一以貫之而統(tǒng)攝余二。然此三態(tài)無非一個良知而已,故以良知觀之,心者知之體,意者知之動,物者知之成。故陽明說:“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fā)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薄爸灰硇囊庵锸且患!贝思础凹大w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1]91、90、31。

 

三、知行合一與工夫三法

 

三性乃揭示良知本體;三態(tài)是彰顯良知流行;三法則展現(xiàn)致知工夫。此三者層層深入:由本體而流行,由流行而工夫。故“致良知”是陽明整個哲學的貫通,是本體與工夫的融會,是其思想真正圓熟的標志。為此,陽明“致良知”的工夫論最為圓融、最為簡易,也最為復雜,故而也最難理解、最難表述,同時又最能體現(xiàn)陽明哲學之精神與宗旨——知行合一與圓融渾淪。陽明工夫論之要,可一言而盡,曰“致良知”,故說:“致良知是學問大頭腦,是圣人教人第一義”,是“真圣門正法眼藏”[1]71、1279。致良知工夫乃徹上徹下:徹上者,復得本體完完全全;徹下者,擴得良知充天塞地,直止于萬物一體而無一物不得其所。前者是體認,后者是擴充。具體而言,致良知之要有三:一是合著本體,二是意上立根,三是不離事物。陽明工夫論之難,則在其圓融渾淪。圓融渾淪者,非一非異,相即相入,一三三一也。其工夫三法之一三三一既是正心、誠意、格物三種工夫的熔融,也是本體、流行與工夫的一體。

 

其一,“正心”。所謂“正心”,乃就本然上說,重一個“悟”字?!罢摹惫し蛑腥阂皇恰昂稀?,即“合著本體”,陽明強調(diào)說,“合著本體的,是工夫”,“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1]1167、93;二是“減”,即“做減法”,故說,“吾輩用功只求日減,不求日增”[1]28;三是“順”,即順應良知之自然天則,故修行工夫便如饑食渴飲、困來即眠一般。

 

正心并非說本體有正不正,心即性,心即理,莫非純粹至善、大中至正。故說,“至善者,心之本體。心之本體,哪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1]119既然本體上用不得工夫,那么何由正心?陽明說:“不要著一分意思,便是心體廓然大公,得其本體之正了?!盵1]99由此,正心工夫便是“不著一分意思”,與本體之廓然大公相應。故正心乃就“去蔽復明”而言,一如云霧遮天蔽日,正心便是去其云,散其霧,復見天日,顯此良知,此亦所謂“明明德”。故說:“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盵1]83欲除其私而去其蔽,豈能無心?須用心著力,方顯虛無本色。故正心也就是除妄去蔽,只一個“減”字,與“損之又損”異曲同工。

 

然減損去蔽只是正心之有心有為一面,還有自然無為的另一面。用心著力、有心有為,意在“減”,與本體之“廓然大公”相應;不須著力、無心無為,則意在“順”,與本體之“自然靈明”相應。故陽明說:“久久成熟后,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矣?!盵1]123但無論工夫之“減”與“損”都不能忘卻宗旨所在——良知本體。減者,旨在超越以悟道;順者,旨在因順以行道。為此,陽明強調(diào)說:“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盵1]58良知本體,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本自靈明自在,本自生生不息,故說:“吾儒養(yǎng)心,未嘗離卻事物,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盵1]58如果于良知本體之自然靈明、真性不息上勘不破,那在正心工夫的理解上便難免“著”而不通。為此,若將“致良知”之“致”詮釋為“推行”“使之”,便是“助長”之病,陽明所謂“引犬上堂”“添燃一燈”。此節(jié)一失,全盤皆錯,難免以心治心、先污后潔,失卻虛無本色,工夫反為本體障礙。

 

至善良知不可無,言心體之有,如空瓶之瓶也;意必固我不可有,言心體之無,似空瓶之空也。工夫之有無卻與之相反相應:“工夫之有”合“本體之無”,乃用心以去蔽,著力以去私,而后方顯良知之虛無本色,此便是“做減法”。故說:“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此時之工夫乃對本體之超越性、形上性說。“工夫之無”顯“本體之有”,乃因順自然,不著意在,而后能彰本體之自在靈明。陽明《答人問道》詩云:“饑來吃飯倦來眠,只此修行玄更玄。說與世人渾不信,卻從身外覓神仙。此正是“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此時之工夫則對本體之自然性、未發(fā)性說[1]791、124。用心著力,才識廓然大公之體;無心無為,方顯自然靈明之性。云開霧散而紅日自照,障盡蔽除而大道自彰,私欲剝落而良知自顯。詩云:“人閑桂花落”“鳥鳴山更幽”,正表達了此中滋味:心閑無事,方悟大道自然;鳥鳴蟬噪,更顯山空林靜。

 

由上,正心工夫包含了“有”與“無”兩面:“去私蔽”與“順自然”,此正與天臺所謂“止觀”相應?!赌υX止觀》云:“發(fā)菩提心即是觀,邪僻心息即是止?!盵11]4a06“止”與“觀”,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故陽明說:“止之,是復其本然而已。”[1]25而“觀”者正是良知自然流行。若總體觀之,本體有“空、寂、知”三性,故工夫亦有“戒、定、慧”三法,如此方完整、圓融。“空”與“止”、“戒”相對,意在除蔽、破執(zhí),無意必固我而廓然大公,重在“減損”?!爸迸c“觀”“慧”相契,本于發(fā)趣、道用,原乎自然,重在“現(xiàn)照”?!凹拧迸c“定”“誠”相應,旨在顯性、立宗,以良知為真己、主宰,陽明所謂“須是有個深愛做根”[1]3,此亦張載所謂“為天地立心”。若就工夫上看,這便是“定”。無論平瀾淺瀨,還是顛風逆浪,只信良知之是非,只依良知行將去[1]1278-1288。此即陽明之所謂“信”與“狂”也。只是這個“立定”工夫,要從事上呈現(xiàn)即在形下中見本體,故陽明說:“人須在事上磨,方立得住,方能靜亦定,動亦定。”[1]12

 

其二,“誠意”。陽明所謂“誠意”有二種內(nèi)涵,以正心為分界,可作如是觀:誠意→正心→誠意。為區(qū)別此二種“誠意”,稱前者為“去有誠意”或“離念誠意”,稱后者為“存有誠意”或“正念誠意”。理解陽明之“誠意”,其要有三:一是上悟下達之樞紐;二是正心與誠意之不同;三是人有習心之現(xiàn)實。

 

陽明說:“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盵1]34由此,“誠意”便是“好善惡惡”“著實用意”。既然工夫有淺深、初時應著實用意,那么可以認為:以著實用意為特征的好善惡惡之“誠意”只是初淺工夫。由上,陽明的工夫路線已然明了:由淺而深,由修而悟,由工夫見本體,即由現(xiàn)實的“意態(tài)”漸進于理想的“本態(tài)”。正因此,陽明說:“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盵1]119顯然“誠意”在此處只是“明本”或“正心”的一個初始工夫,旨在“明心見性”之“悟本”,其核心在于“去有之蔽”,故稱其為“去有誠意”。

 

然陽明接著又說:“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稌匪^‘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盵1]34此正指出“正心”與“誠意”之不同:“誠意”是初淺工夫,是用意;而“正心”則“非初學時事”[1]16,卻是無意。若在心體上依然“存?zhèn)€善念”“用意于善”,那此“善”便“橫在心中”,遂成“理障”,便是“日光中添燃一燈”,便不再是“無善無惡心之體”。陽明作了個比喻,說:“心體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崩^而補充道:“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1]124由此,從“誠意”到“正心”乃一重大飛躍:從用意到無意、由離念而無念、自“思慮分明”至“何思何慮”。從“悟本”這一意義上可說:意絕于心地,理顯于心源。因此“誠意”核心在于“離念”,故稱其為“離念誠意”。

 

對于利根之人,一正心工夫便足矣,“一悟本體即是工夫”,“人己內(nèi)外,一齊俱透”,故曰:“若良知一提醒,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魎自消矣?!薄坝腥缌一鹬敲?,太陽一出,而魍魎潛消也?!盵1]117、219-220、260但“利根之人,世亦難尋,就是顏子、明道亦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若只停留于正心,就將引來二個嚴重后果:一是“難免失人”;二是“養(yǎng)成虛寂”[1]118。于此,陽明引入了一個重要預設即“不免有習心在”“不能不昏蔽于物欲”。這是從現(xiàn)實出發(fā),其旨在“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1]117⑤。由此陽明說:“圣人之心,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雜之鏡,須痛加刮磨一番,盡去駁蝕,然后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自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盵1]146正因其有善有惡而可善可惡,故應知善知惡、明辨是非,進而存善去惡,此即所謂“正念頭”,亦即“修”也,此即“正念誠意”也。

 

由上,此“正念誠意”與前論上達悟本、由修見性之“離念誠意”不同,是知本達用過程,是悟而后修。如果說由修而悟是離念絕意、自有而無,那么由悟而修則是實其心而誠其念,乃自無而有、由微而著。此謂悟修相間,理行相參,解證相須。可見,誠意是工夫的樞紐所在:上可悟本,下可達用。

 

前文乃就誠意與正心、格物之分別上說。若相通相入觀之,正心與格物皆為誠意。“知者意之體,物者意之用?!盵1]1193此是三態(tài)流行上以意統(tǒng)攝心與物。與之相應,在工夫上則以“誠意”統(tǒng)攝“正心”(致知)與“格物”,這便是“在意上立根”。故說;“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1]25綜合誠意之悟本與達用雙重功能,工夫次第之先后順序應如此:誠意(離念)→正心(無念)→誠意(正念)→格物(實念)。

 

其三,“格物”。陽明“格物”之說歷來頗受誤解,往往道著姓名人不識。陽明好友湛若水(甘泉)與羅欽順(整庵)都質疑之,認為“格物”與“正心”“誠意”三者義意重復,無非都是“正念頭”,而整庵更是批評陽明“沉溺于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于物理人事之變”。這是天大誤解,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不明陽明哲學之圓融渾淪,不識格物工夫之“一三三一”。概而言之,格物便是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便是為善去惡之謂[1]972。然要得詳密,則又須明其分別義與貫攝義。分別義,乃就格物與正心、誠意三者作用之不同而論;貫攝義,則就格物包羅統(tǒng)括三者,貫通整體而言。

 

陽明答羅整庵少宰書云:

 

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圣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凡某之所謂格物,其于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tǒng)括于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厘之差耳。然毫厘之差而千里之謬實起于此,不可不辨[1]76-77。

 

以舉一含三之互攝觀之,格物亦是徹首徹尾,自始至終,包羅統(tǒng)括所有工夫,自然含攝了正心與誠意,故說:“修齊治平,總是格物。”[1]181故此時所謂“正其不正以歸于正”,自然同時包羅統(tǒng)括了心意物事,既是正心也是正意,既是正意也是正物。此本非分別義,并不是陽明糊涂。若于此處分別所“正”者究竟是念頭還是事物,這種強索才是真糊涂。

 

以“為之有要,作用不同”之分別觀之,正心、誠意與格物三者各有用力處,故陽明亦強調(diào)此三者“纖毫不可得而缺焉者”[1]972。陽明指出:“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但正心修身工夫,亦各有用力處。修身是已發(fā)邊,正心是未發(fā)邊。心正則中,身修則和?!盵1]25故以分別義觀之,格物乃真正落實在行上。如果說正心是潛在的理想,是未發(fā)之中,那么格物便是理想的實現(xiàn),是已發(fā)之和。而誠意則是理想與現(xiàn)實之間者,即濂溪所謂“動而未形,有無之間者,幾也”[12]17。為此,格物全在“行”字上,是良知心體的運用,是萬物得其所之仁的實現(xiàn),故說格物非影響恍惚而懸空無實之謂,是必實有其事。正由此,陽明說:“只說明明德,而不說親民,便似老佛?!盵1]972、25

 

若以工夫之整體性、格物之貫攝義觀之,格物與正心、誠意又是相即相入者。故說,格物乃是“全其正”而“至其極”,即全乎良知本體之正而達乎萬物一體之仁。故“全其正”與“至其極”并非格物之二義,而是格物之貫攝義?!洞髮W問》曰,致良知之修身者,必先正心;正心者,必在誠意;誠意者,必在致知;致知者,必在格物[1]971-972。此便是相即不離的貫通義。正因為“只是一個功夫”,所以陽明說:“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盵1]1273此乃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是互攝義。

 

正由此,陽明答羅整庵少宰書云:“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币蚺e一含三、攝貫一切,故語工夫之要,格致誠正修,任一皆自足,工夫只是一個,總是一般,豈有二乎?然要得詳密,三者各有其用而不可得而缺焉,不可混而不分,故曰:“此正不可不思者也?!?o:p>

 

由上,致知的工夫論充分體現(xiàn)了陽明哲學的渾淪性與圓融性。正由于其渾淪性與圓融性,故對于工夫論的理解與詮釋不可脫離其“立言宗旨”——“知行合一”[1]96,此乃其頭腦與總綱,始終之一貫者。龍場悟道次年,陽明便在貴陽書院提出了“知行合一”,自此之后,皆不出乎此,只是對此進行豐富與完善。所謂“知行合一”,陽明明確地說:

 

知猶水也,人心之無不知,猶水之無不就下也;決而行之,無有不就下者。決而行之者,致知之謂也。此吾所謂知行合一者也[1]277。

 

水之就下者,知行本體也,良知自然之流行也;決而行之者,知行工夫也,除障開塞,為善去惡,所以復其本然者也。簡而言之,知行合一便是本體與工夫的統(tǒng)一:本體就是工夫,工夫就是本體,故說:“知行二字即是功夫?!盵1]111這是自然工夫或本體工夫。本體不離工夫,工夫不離本體,故說“合著本體的,是工夫;做得工夫的,方識本體”[1]1167。這是修治工夫。分而言之,則有三個層次。其一,就“知行本體”上說,是本體良知與大道流行的統(tǒng)一,此便是“體用一源”之意。這是良知天理自然之流行,即所謂“理行”,故陽明說:“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薄按吮闶侵械谋倔w,不曾有私意隔斷的?!盵1]4-5只要不隔斷它,良知自然生天生地,成人成物,如水之就下,自然天則。其二,就“知行工夫”上說,此所謂“行”不是“理行”而是“修行”,指“格物”而言;與“格物”相應,此“知”是指“正心”而言,是“悟”。故僅工夫上說,知行合一便是悟修相資,一內(nèi)外,合有無。其三,合本體與工夫而言,是“性修不二”之意。所謂“致良知”,便是以良知為明師、真己、主宰、指南針、試金石,只依良知行將去,一切工夫只是復他本來的體用。故陽明說:“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盵1]58

 

可見,知行合一既是工夫論的前提,也是歸宿,故說:“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薄熬又畬W,何嘗離去事為而廢論說?但其從事于事為論說者,要皆知行合一之功,正所以致其本心之良知?!盵1]4、52這是“理行”與“修行”、本體與工夫的統(tǒng)一。由此,陽明“知行合一”乃將體與用、悟與修、性與修“兩端”融會貫通,從而形成了體用一源、悟修相須、性修不二、渾淪圓融的哲學體系。

 

四、本體工夫與王學三分

 

或謂陽明后學于本體原無異議而諸家所爭實在工夫[13]345。此說或昧于本體工夫:如果本體是哲學觀,那么工夫便是方法論。于中國哲學而言,一如陽明所說,“合著本體的,是工夫”,“合得的便是,合不得的便非”。有什么樣的哲學觀,便有什么樣的方法論。工夫是本體的展開與實現(xiàn),本體是工夫的頭腦與根基。由此,王學分化、后學之爭的根本,在于良知本體的理解不同,此即所謂“良知異見”。所謂“良知異見”實質便是各人所悟之道不一,故龍溪說,后學同門雖于良知宗說不敢有違,但各以其性之所近,擬議攙和,紛成異見[8]26-27。正由于所悟之道不一,故而有了工夫之爭;由于哲學觀不同,故而有了方法論差異。

 

既然王學分化之實質是本體論的差異,是哲學觀的不同,故而本體論理成為其派別劃分之依據(jù),而不應是工夫論,更不應將本體與工夫混為一談。同時,后學派別之劃分不能離開陽明哲學而論。王學分化是“流”,皆一于陽明之“源”,故劃分理應以陽明所悟之道即良知本體為觀察點,這是理解、認識后學之背景與框架。若沒有背景與框架,也就無法認識;若離開了陽明哲學這一源頭,也就無法正確理解。由上,理解陽明后學及其分化應當遵循二個原則:本體與源頭,即以本體為依據(jù),以陽明為根源。

 

如前所論,陽明良知本體有心性氣與空寂中三性,流行有心意物三態(tài),工夫有正誠格三法。由此,無論以本體三性還是以流行三態(tài)或是工夫三法為視野,王學分化理應是三分格局,故確切地說王學分化便是王學三分。陽明哲學,源也,一也;后學分化,流也,三也。自源而流,便是一而三;自流而源,便是三而一。然而問題也是復雜的:以本體為核心,并不意味著只論本體而舍棄流行與工夫,而是以本體差異察照其流行與工夫之不同;以陽明為源頭,也并不意味著以此框架生搬硬套在后學之上,而是以源頭為背景彰顯后學的發(fā)展與變化。然而陽明后學乃一龐然大物,此處非專論陽明后學,而意在由源照流,因流顯源;源流相照,終始相印,前后相證。故而舍繁就簡,不求全責備。

 

據(jù)《明儒學案》“浙中王門學案五”,當時最盛者有莫過四人,其曰:“陽明歿,諸弟子紛紛互講良知之學,其最盛者,山陰王汝中、泰州王汝止、安福劉君亮、永豐聶文蔚。四家各有疏說,骎骎立為門戶,于是海內(nèi)議者群起?!盵4]329-330而在“江右王門學案四”中有這樣一段評說:“陽明亡后,學者承襲口吻,浸失其真,以揣摩為妙悟,縱恣為樂地,情愛為仁體,因循為自然,混同為歸一。”[4]437此外,浙中王門胡瀚(字川甫,號今山,年十八從陽明游),對各立門戶、異說紛紛則有這樣一段評述:

 

先師標致良知三字,于支離汩沒之后,指點圣真,真所謂滴骨血也。吾黨慧者論證悟,深者研歸寂,達者樂高曠,精者窮主宰流行,俱得其說之一偏。且夫主宰既流行之主宰,流行即主宰之流行,君亮分別太支。汝中無善無惡之悟,心若無善,知安得良?故言無善,不如至善。天泉證道其說不無附會。汝止以自然為宗,季明德又矯之以龍?zhí)?。龍?zhí)杷詾樽匀灰?,龍?zhí)瓒烩谧匀?,則為拘束,自然而不本于龍?zhí)?,則為放曠。良知本無寂感,即感即寂,即寂即感,不可分別。文蔚曰,良知本寂,感于物而后有知,必自其寂者求之,使寂而常定,則感無不通。似又偏向無處立腳矣[4]330。

 

在《明儒學案》中黃黎洲以為,后學之盛者惟“二王”、雙江與師泉,而胡今山則不論師泉而論彭山(季本,字明德)。無論黎洲與今山似皆四分王學,然就本體而實究之則三也。陽明后學之所以能自立門戶而異說紛紛,根本就在于他們有各自的本體論即哲學觀,此即所謂“顯性立宗”。但是,這些各具特色的本體論又無一不是源自陽明,故龍溪曰,他們于陽明良知宗說不敢有違,但卻俱得其說之一偏,并以各自所理解的良知說評判諸家。

 

既然如此,我們亦以我們所理解之良知說觀察、評判后學。也正由此,我們對陽明后學的觀察乃以本體為核心,以陽明為源頭。陽明本體具有心性氣與公寂中即“空寂知”三性,即廓然、寂然與自然,此三者互收互攝、舉一含三。就邏輯觀之,有三種可能:以“空”攝“寂知”、以“寂”攝“空知”、以“知”攝“空寂”。此三者正是陽明后學展開的內(nèi)在邏輯和本體依據(jù),故而也是王學三分之理論依據(jù)。

 

其一,以“知”攝“空寂”。此即陽明以良知自然為本體,統(tǒng)攝廓然與寂然。由自然靈明故,有貫通性;由貫通性故,有普遍性;由普遍性故,有當下性。由此,泰州學派從自然性、本覺性與當下性出發(fā),宣稱:日用即道、自然即天理、凡夫即圣賢、良知現(xiàn)成,故力倡“率性而為”“自然順適”“現(xiàn)成自在”。由此胡今山稱“汝止以自然為宗”,而龍溪之“直心以動,無不是道”所實指,并斥之為“凌躐之病”。在羅近溪看來,生活日用之中最根本的便是“赤子之心”,是“孝弟慈”的親親之愛,故建構出以“赤子之心”為核心,實質是親親之愛的仁本論。此便屬于黎洲所批判的“情愛為仁體”。由日用即道,李贄便自然可得出這樣的觀點,“穿衣吃飯,即人倫物理”[14]8;由直心即道,李贄便將“赤子之心”等同于“童心”,從而建構出以自然真心為實質的“童心說”。

 

其二,以“空”(即“虛無”)攝“寂知”。此即龍溪以無為道、無念為宗,虛無為本,故曰:“空空者,道之體也?!盵8]132但龍溪所謂“無”“虛”“空”都是含寂知、寂照者,故說:“予謂虛寂者,心之本體。良知知是知非,原只是無是無非。無即虛寂之謂也?!薄傲贾粚W不慮,寂照含虛,無二無雜?!盵8]464、273以其“空無”,故稱“虛體”;以其“未發(fā)”,故謂“寂體”;以其“靈知”,故名“靈體”。[8]227、78、214陽明所謂“虛無”是從太虛之氣上說,同樣,龍溪也如此,故曰:“其氣之靈,謂之良知,虛明寂照,無前后內(nèi)外,渾然一體者也。”[8]182

 

其三,以“寂”攝“空知”。寂者,天理之性也,故此一派多以性理為核心融攝心與氣,而于“公寂中”三用各有側重,于是又一分為三。合性與寂為一者,主張性寂說,如雙江;合性與靈為一者,主張性靈說,如塘南;合性與公為一者,主張性虛說,如師泉。至于彭山則多承襲朱子理氣二分說,《明儒學案》云:“先生之學,貴主宰而惡自然,以為‘理者陽之主宰,乾道也;氣者陰之流行,坤道也?!崩柚拊u曰:“先生之理氣非明睿所照,從考索而得者,言之終是鶻突?!盵4]271而胡今山則以之和泰州相對,兩個極端:一則放曠,二則拘束。

 

綜上,王學的三分格局可以從本體、流行與工夫三方面觀之。以本體觀之,三派各有所立:龍溪立于“空”,雙江等立于“寂”,泰州立于“知”;以流行觀之,三派各有所重:龍溪重“心”,雙江等重“意”,泰州重“事”;以工夫觀之,三派各有所主:龍溪主“悟”,雙江等主“修”,泰州主“證”(或覺)。在陽明那里,形上形下、本體工夫是差異的同一,存在著合理的張力,所謂“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直造先天未畫前”。陽明之良知有心意物三態(tài),是一種圓滿的形態(tài),故說:“謂日月風雷即天,不可;謂人物草木不是天,亦不可。”[1]21于此,陽明在天泉證道中便對緒山與龍溪諄諄告誡,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相取,不可各執(zhí)一邊;若執(zhí)定一邊,便于道體各有未盡,切不可失了其的宗旨[1]117。但是“執(zhí)定一邊”、見道一偏正是后來王學的分化的路徑,不能不令人感慨。

 

知行合一是陽明之立言宗旨、一貫之道、頭腦總綱,是本體與流行的一源,正心與格物的交融,本體與工夫的一貫,而良知渾淪則是這一切的根本所在。渾淪者,攝貫一切,圓滿自足。龍場悟道,所悟所覺不過“吾性自足”;忠泰之變后,所揭所信亦為“良知無不具足”;至其55歲,答南元善所示所教不出“良知之昭明靈覺,圓融洞澈”[1]1228、1278、211。故就特質上說,良知之學便是渾淪之學,舍渾淪無以明良知。故陽明說:“良知底用安排得?此物由來自渾成”,“白頭未是形容老,赤子依然渾沌心”,“人人自有,個個圓成”,“不假外慕,無不具足”,“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1]785、790、31、37。由此,“渾淪”實乃良知本體之根本特征,陽明哲學之核心精神。

 

由本體渾淪,故而簡易直截,洞見全體;然亦由本體渾淪,故而難以理解,不易表達。于陽明則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于學者則苦于無入頭處。[1]1575為此,陽明在《別諸生》一詩中指示曰:

 

綿綿圣學已千年,兩字良知是口傳。欲識渾淪無斧鑿,須從規(guī)矩出方圓。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直造先天未畫前。[1]791

 

渾淪者,規(guī)矩也,良知也,本體也;方圓者,圓融也,思維也,結構也,方法也。渾淪者道之體,方圓就道之用。由“體用一源”故,本體渾淪性與思維圓融性二者相通相應。思維者,結構之微;結構者,思維之顯。由“顯微無間”故,思維圓融性即結構整體性。由“象生于意”,故本體渾淪性必然表現(xiàn)為思維圓融性與結構整體性,故說“須從規(guī)矩出方圓”;由“象以盡意”,故惟思維圓融性與結構整體性方識本體渾淪性,故說“欲識渾淪無斧鑿”。換言之,舍圓融思維、與結構整體性別無善法,其余皆為斧鑿,難免陷于枘方圓鑿之困境。如前所論,一三三一是陽明哲學內(nèi)在的思維一結構,而一三三一亦即∴,故陽明稱其為“方圓”。方圓者,莫非象也。由此,便形成了本體(意)—結構(象)—詮釋(言)這一融貫圓通的一三三一結構,亦即意象言結構??梢姡柮魉^“欲識渾淪無斧鑿,須從規(guī)矩出方圓”,已明顯具有了本體論與方法論的雙重含義,彰顯了本體、思維(結構)、方法的統(tǒng)一。

 

以本體論觀之,意象言結構在陽明哲學中體現(xiàn)為心—意—物三態(tài)流行,三態(tài)者不過本體之“節(jié)目時變”。故陽明說:“即體而言用在體,即用而言體在用,是謂體用一源”;“未發(fā)之中即良知也,無前后內(nèi)外而渾然一體者也”,“未在已發(fā)之中,而已發(fā)之中未嘗別有未發(fā)者在;已發(fā)在未發(fā)之中,而未發(fā)之中未嘗別有已發(fā)者存”[1]31、6。體者,未發(fā)之意也;用者,已發(fā)之象也。以意觀之,意中有象;以象觀之,象中有意。意之與象,渾然一體者也,故陽明謂,良知渾淪。

 

事實上,整個中國傳統(tǒng)哲學亦如是。以內(nèi)容觀之,本末源流、未發(fā)已發(fā)、有無顯微、性相體用,不外“意”之與“象”;以特質觀之,由“體用一源,顯微無間”故,意之與象,相即相入。意不離象,象不離意;意中有象,象中有意;以形態(tài)觀之,由內(nèi)容之意象性與特質之意象性,自然表現(xiàn)為形態(tài)的意象性。由此,無論內(nèi)容、特質,還是形態(tài),中國傳統(tǒng)哲學只“意象”二字便括盡無余,故稱其為“意象哲學”。

 

以方法論觀之,只有思維圓融性與結構整體性方能與本體渾淪性“打得對同過”。故于理解而言,中國哲學之本體,只有置于其自有之思維—結構中才能獲得全面的理解;于詮釋而論,唯有藉思維圓融性與結構整體性方能彰顯本體渾淪性,渾圓之學必由整體觀照方能全其精神,透其大義。此謂“盡意莫若象”“尋象以觀意”,故這種詮釋方法便是以“尋象”為切入點,以“盡意”為宗旨的方法,即緣象以盡意,為此,稱其為“意象詮釋”。這也是由本體與方法的同一性所決定的,乃與“意象哲學”相應者。

 

所謂“意象詮釋”,就是以意為本源,象的中介的詮釋。它不是以概念—命題為核心,而是以思維—結構(象)為核心,通古今而一內(nèi)外,聯(lián)結言意本末,融合哲學觀與方法論,強調(diào)本體—思維(結構)—方法三者的一致性,突出本體的渾淪性、思維的圓融性與方法的整體性,從而彰顯出“體用一源,顯微無間”這一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民族性。思維—結構的同一性與貫通性是意象詮釋客觀性的保障與依據(jù)。

 

如果說概念思維是強調(diào)“排中律”的確定性思維,那么圓融思維則是突出“取中律”的靈動性思維。故欲明方圓之法,須先識取中之道。于此,陽明說:

 

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嘗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只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他本來天賜,雖圣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只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余了。若夫子與鄙夫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能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1]112-113。

 

所謂“取中”便是《論語》之“叩其兩端而竭”,故陽明說“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這并不是陽明于識取良知有兩法,取中便是圓融的基礎,沒有取中便沒有圓融。而“取中”并不是不要兩端,相反兩端是取中的基礎、前提,惟有叩其兩端且至其極,陽明所謂“竭盡無余”,方能取其中。為此,宗密指出:“至道歸一,精義無二,不應兩存;至道非邊,了義不偏,不應單取。故必須會之為一,令皆圓妙?!盵3]23綜上,圓融者,非一非異、不離不外、相輔相成。實則虛之,虛而不空;虛則實之,實而不固。寂則動之,動而有則;動則寂之,寂而能感。方則圓之,圓而不流;圓則方之,方而不滯。由此,將有無、動靜、虛實、方圓熔為一爐。

 

意象哲學與意象詮釋對于中國少數(shù)民族哲學學科之發(fā)展具特別之價值。從意出發(fā)的哲學觀,強調(diào)哲學的抽象性,認為許多少數(shù)民族沒有哲學,從而質疑這一學科的合理性;從象出發(fā)的哲學觀,強調(diào)哲學的文化性,甚至認為文化即是哲學。然從意象哲學出發(fā),由意象不同故,民族哲學不是民族文化;由意象不二故,民族哲學不離亦不外民族文化。民族哲學,道之體;民族文化,道之用。其之為道,一也,民族精神也。以意象哲學觀之,渾淪性、圓融性與意象性便是中華民族之精神,而這也正決定了中華民族具有穩(wěn)健的性格。

 

注釋:

 

①陽明對良知心體即道的表述,遍見于《全集》,如“知是心之本體”(第6頁)、“這心體即所謂道”(第14頁)、“見得自己心體即無時無處不是此道”“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諸君要實見此道,須從自己心上體認”(第21頁)、“道即是良知”(第105頁)等。

 

②“意象哲學”與“意象詮釋”相關闡述,參見李煌明:文化意象、民族精神與少數(shù)民族哲學[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13(6);宗密一心二門思維模式與濂溪宇宙本體論建構[J].廣西師范大學學,2014(6);價值觀念、思維模式與中國哲學的人格詮釋法:以李贄哲學與人生的詮釋為例[J].徐州工程學院學報,2014(6);“先立乎其大”:張載的虛氣本始論及參兩模式[J].哲學研究,2015(1);意象哲學與民族精神:少數(shù)民族哲學的本原論建構[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15(6):一而二,二而一:朱子哲學的思維結構與理論綱脈[J].哲學研究,.2017(4);中庸之道與意象哲學:中國哲學的重構與詮釋[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2017(4)意象言:意象哲學簡論[J].云南大學學報,2017(5);核心價值觀的體用結構與思維方式:基于中國哲學本體論的思考[J].廣西師范大學學報,2017(6).下文常涉及其中相關內(nèi)容,為簡潔故,不再一一注出。

 

③至善者,有也;無善者,無也。以舉一含三故,良知者叩此有無兩端而竭,故曰“中”。

 

④《傳習錄》云:“道心者,良知之謂也。”。

 

⑤人有習心在之根源自然也在心本身,宗密指出:“但以此心靈妙自在,不守自性”,但是必須明白,此“迷悟凡圣在生滅門”(《禪源諸詮集都序》,第76-77頁)即真妄迷悟、善惡凈染并非就“無善無惡心之體”上說,而是就“有善有惡意之動”上論。即人有習心在必須放在陽明的“意”“氣”上論。就工夫上說,正因其不守自性,故悟之與修,相間相成,缺一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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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勞思光.新編中國哲學[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

 

責任編輯:近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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