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自然人性”到“人性自然”
——郭象《莊子注》對莊子人性觀的本質(zhì)修正
作者:詹福瑞
來源:原載于 《南國學術(shù)》2017年第1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八年歲次丁酉六月初二日癸未
耶穌2017年6月25日
【摘要】無論是出于“我注六經(jīng)”的態(tài)度,還是“六經(jīng)注我”的動機,凡對經(jīng)典文獻的整理注釋,其結(jié)果都是對傳統(tǒng)文獻一次新的闡釋。魏晉時期,郭象整理注釋《莊子》就是顯例。莊子以自然解釋物性和人性,建立起崇尚自然的物性論和人性觀。莊子談物的自然之性,主要是針對人的活動以及對物性的改變而來的,所以,他集中講物的自然之性,即它不為人類所改變的本然之性、必然之性。正因為物的自然屬性是一種天然也是必然的存在,所以莊子主張“無以人滅天”,反對人干預自然。莊子所講的人性,是自然人性,是未被倫理化和文明化的自然天性。它沒有知性,沒有欲望,同時也不知有“君子”與“小人”之分,甚至不知與群獸分。莊子認為,社會要想進入至德之世,就要“安其性命之情”,恢復、保留人的自然天性。郭象注《莊子》,雖然仍以自然分析人性,但是卻做了偷梁換柱式的改造。如果說莊子強調(diào)的是自然人性的話,郭象的《莊子注》則把“自然人性”修改為“人性自然”,從而把莊子所摒棄的儒家道德倫理也納入了人的天性的范疇。郭象對《莊子》的改造,首先是從物性開始的。如果說莊子講物性,論證的是物性差異中的同一性,郭象所強調(diào)的卻是物的“性分”,即物的差異性的合于自然性。郭象論證差別的物性合于自然,是為了論證差異的人性、包括后天環(huán)境所造成的差別皆合于自然。先秦道家的生命自然觀,是建立在人的自然性即無欲無求、赤子之心的認識之上的,因此否定人性的社會性,主張要把人從社會中解放出來,回歸到無欲無求無偽的自然人性。而郭象的生命自然觀恰恰相反,它立足于有情有欲乃是人的自然本性的認識基礎之上;在這一認識之上,再來討論如何把人從自我與社會的雙重制約中解放出來。這一變化,其實是對莊子自然觀的本質(zhì)修正。
【關(guān)鍵詞】莊子郭象自然人性修正
【作者簡介】詹福瑞,1978年在河北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6年、1991年在河北大學獲得文學碩士和博士學位;曾任河北大學中文系主任、教授、博士生導師,河北大學副校長、黨委書記,中國國家圖書館館長、黨委書記;現(xiàn)為首都師范大學特聘教授,兼任中國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規(guī)劃與評審委員、中國文心雕龍研究會會長;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文論研究,代表性著作有《走向世俗:南朝詩歌思潮》《中古文學理論范疇》《漢魏六朝文學論集》《不求甚解:讀民國古代文學研究十八篇》《論經(jīng)典》等。
【正文】
在魏晉之前,《莊子》雖然存世,影響卻不甚著。到了魏晉時期,《莊子》成為顯學,名士阮籍寫有《達莊論》,嵇康《與山巨源絕交書》亦明言:“老子、莊周,吾之師也:”[1]而真正影響后代甚巨的則是郭象在向秀注《莊子》基礎上完成的《莊子注》。此書刪去了“一曲之士”“妄竄奇說”(日本鐮倉時代高山寺藏《莊子》殘鈔本《天下》篇后跋語)的篇章,厘定為《莊子》三十三篇,此本被后世稱為《莊子》定本。然而也就是這個注本,出于魏晉士人安身立命的需要,對《莊子》的重要思想作了有意識的“誤讀”,改造了莊子的思想。湯一介(1927—2014)教授說:“莊周是一位對現(xiàn)實社會采取激烈批判態(tài)度的思想家,郭象則是為現(xiàn)實社會的合理性作論證的思想家。一種哲學思想在一個時期可以用來否定現(xiàn)實社會,而在另一時期又可以用來肯定現(xiàn)實社會,莊周的《莊子》和郭象的《莊子注》大概就起著這樣不同的作用?!盵2]說的很有道理。魏晉時期的士人,處于極為惡劣的政治環(huán)境中,曹魏和司馬兩大政治集團的權(quán)力之爭慘烈至極,而為這場斗爭殞命的名士幾近大半。如《晉書·阮籍傳》所說:“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盵3]在這個時期,士人如何自全?是擺在他們面前的重大問題。投入這場廝殺的士人,如以何晏(?—249)為代表的名士,自然少有全者;而似嵇康(224—263)那樣與權(quán)力絕交、過著民間隱居生活的人,也因不與政權(quán)合作而被殺身。所以,就有人走上了第三條道路:既進入司馬政權(quán)做官,又逍遙浮世,如阮籍(210—263)、向秀(約227—272)等。適應士人的這種特定時期的特殊思想需要,郭象的《莊子注》應運而生。
郭象(252—312)是魏晉玄學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莊子注》被認為達到了那個時代哲學發(fā)展的最高點。因此,關(guān)于郭象的哲學思想,歷來是研究的熱點,并且對其所創(chuàng)造的“自生”“獨化”說以及“玄冥”論,都做了極為深入的闡說。而中國哲學最終要解決的還是人性問題,尤其是魏晉玄學所討論的物之有無的宇宙本體論,最終要歸之于人性的揭示與安頓。例如,郭象注《莊子·大宗師》云:“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富,其所宗而師者,無心也”,“知天人之所為者,皆自然也,則內(nèi)放其身而外冥于物,與眾玄同,任之而無不至者矣”。[4]知天是為了知人。郭象注《莊子》,既是為了闡釋《莊子》,同時也是借此來論述自己的思想。而在人性方面,他適應時代之變,明顯地改變了莊子的思想,變莊子的“自然人性”為“人性自然”,建立起了他自己的人性理論。
一、老、莊的“自然”哲學
先秦道家哲學,被稱為自然的哲學?!白匀弧痹诘兰业恼軐W中是一個基本的概念,亦是其理論的核心。“自然”是道家哲學研究問題的出發(fā)點,也是其解決問題的歸依,更是其人性觀的理論基礎。
老子(約前571—前471)之所以被稱為道家,就在于他首先論“道”。然而,“道”只是統(tǒng)貫他哲學的名,其哲學的實質(zhì)則是“自然”。《老子》朱謙之注說得好:
黃、老宗自然,《論衡》引《擊壌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贝思醋匀恢^也,而老子宗之。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五十一章:“夫莫之命而常自然?!倍拢骸跋Q宰匀??!绷恼拢骸耙暂o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庇^此知老子之學,其最后之歸宿乃自然也。故《論衡·寒溫篇》曰:“夫天道自然,自然無為?!盵5]
老子使用“自然”這個概念,主要用來解釋“道”。他認為,“自然”是道的核心內(nèi)涵,道的本質(zhì)即是自然,所以《老子》第二十五章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6]這里所說的“自然”,既不是指現(xiàn)代意義上的自然界、自然物,也不是指所謂的自然規(guī)律,而是指“道”的狀態(tài),一種非人力所為的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暗馈钡谋举|(zhì)即是這種自然無為的狀態(tài)。故河上公注說:“道性自然,無所法也?!盵7]吳澄《道德真經(jīng)注》:“道之所以大,以其自然,故曰‘法自然’。非道之外,別有自然也。自然者,無有無名是也?!盵8]《老子》第五十一章云:“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盵9]道之所以受尊崇,就在于它不對萬物加以干涉,而是一任萬物在自然無為的狀態(tài)中生長,“以輔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10]。
《老子》全書談到“自然”的地方有五處,除上引的三處外,還有第十七章:“成功事遂,百姓謂我自然。”[11]吳澄《道德真經(jīng)注》:“然,如此也?!薄鞍傩战灾^我自如此。”[12]又,第二十三章:“希言自然?!盵13]車載《論老子》說:“《老子》全書談及‘自然’一辭的文字,計有五處……《老子》書提出‘自然’一辭,在各方面加以運用,從來沒有把它看成是客觀存在的自然界,而是運用自然一語,說明莫知其然而然的不加人為任其自然的狀態(tài),僅為《老子》全書中心思想‘無為’一語的寫狀而已?!盵14]其說頗有道理。老子的哲學被稱為“自然”的哲學。所謂“自然”,就是不施以外力,事物按照自身的性質(zhì)、狀態(tài)存在和發(fā)展,尤其是不加以人為的干預。自然界是如此,對待社會事物也是如此。第二十三章所說的“希言”,主要是主張政令的清凈無為。蔣錫昌《老子校詁》解此語曰:“‘多言’者,多聲教法令之治;‘希言’者,少聲教法令之治。故一即有為,一即無為也?!盵15]由此可見,“希言自然”,就是不以苛政擾民。不僅如此,更進一步說,甚至連禮義等社會規(guī)范也不需要,使人民回到遠古時代素樸的生活中去。所以,與自然相關(guān)的是無為、虛靜。第五十七章:“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盵16]第十六章:“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盵17]第三十七章:“不欲以靜,天下將自定?!盵18]無為、無事、無欲,就是清靜,消解外在的意志對事物的干擾,讓事物自然存在和發(fā)展。歸根則是回到事物之始,即回歸于道,而道的性質(zhì)就是無為,無為曰靜。
莊子(約前369—前286)的哲學是自然主義的哲學,自然是莊子思考問題的理論出發(fā)點,也是莊子思想的核心?!肚f子》書中提到“自然”一詞不過十條,如《德充符》篇中的“常因自然而不益生”[19],《應帝王》篇中“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20],《田子方》篇“無為而才自然矣”[21]。并不像《老子》一書對“自然”有專門的描述。但是,《莊子》一書的核心理論就是建立在他的自然觀基礎之上的,所以莊子對于老子的自然說有了延展與深化。如果說老子的自然之說著眼于對道的一般屬性的解說,并把重點放在對社會政治的考察上;那么,莊子的自然之說則在此基礎之上對道的自然屬性給以深化,并且加之以物與人的自然之性和人應體法自然而行的人生及處世態(tài)度。
莊子論道,首先明確道的不可把握性,《莊子?知北游》說:“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盵22]《天道》篇說:“夫道,于大不終,于小不遺,故萬物備,廣廣乎其無不容也,淵淵乎其不可測也?!盵23]正因為道不可道,所以莊子著力描述道的形態(tài),核心在于揭示道本自然的屬性?!洱R物論》篇云:
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有自也而可,有自也而不可;有自也而然,有自也而不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24]
物之可與不可,然與不然,皆其“自”也,即為自然如此,從道的自然屬性來看,物之分別,皆為自然。在《德充符》篇里說:“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盵25]所謂“同”者,也是在講從物的自然而然的屬性而視之。在《大宗師》篇里,莊子重點揭示道的“自本自根”性: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太古而不為老。[26]
這個“自本自根”,就是自己如此,沒有第二個力量或原因使然,并且是由來如此。誠如《知北游》篇所說:“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盵27]而所謂“不為”,仍然強調(diào)的是道的自然性,因為是自然如此,所以,在高不自以為高,在低不自以為低,在久而不自以為久,在老而不自以為老。亦猶此篇前段所講,“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28]。之所以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就是因為它不自以為美,美是自美;四時有明法而不議,也是因為不自以為法,法是自然的存在;萬物有成理而不說,其道理也是如此。而在人之視道,亦應如是看。實則就是不知其所以然,“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在《知北游》篇,也有類似的表述:
今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nèi);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于天矣。[29]
事物小大的由來,四時運行的秩序,皆不自知,皆本然如是,這就是本根。又,《在宥》篇曰:“萬物云云,各復其根。各復其根而不知;渾渾沌沌,終身不離;若彼知之,乃是離之。無問其名,無窺其情,物固自生。”[30]所謂“復其根”,即是復其本然,回到“物固自生”的原初狀態(tài)。老子謂之“復命”:“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曰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盵31]王弼注認為,“歸根”就是“各返其所始也”[32],即回到它的原初;而“復命”就是“得性命之?!盵33],也就是得其自然本性,即靜而無為的本然狀態(tài)。這個本然,就是莊子說的“自生”,所以不自知。由此觀之,方可以知天道。可見,本根近于自根,都是講的物的自然之性。
二、莊子論物與人的自然之性
在《莊子》中,談得最多的是物的自然之性、人的自然之性以及人順應自然的態(tài)度。
莊子談物的自然之性,主要還是針對人的活動以及對物性的改變而來的;所以,他講物性,集中講物的自然之性,就是它不為人類所改變的本然之性、必然之性。《天道》篇云:“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時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區(qū)有狀,變化之流也?!盵34]“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盵35]這就是天下的自然狀態(tài),也是它的自然之性。《齊物論》篇講什么是天籟:“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誰邪?”[36]物性都是自己形成的,如同大大小小孔竅發(fā)出的不同聲音,非由外力,是自己如此,“風竅不同,形聲乃異”[37],故曰天然。又,《秋水》篇云:“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盵38]何謂“天”?《天地》篇云:“無為為之之為天?!盵39]郭象注:“不為此為,而此為自為,乃天道?!盵40]“此為自為”,是物的自然之性;而“不為此為”,就是順從物的自然性。
物的各種存在,都是天然的,它們有自己的“性”“命”?!短爝\》篇借老子之口說:“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風化;蟲,雄鳴于上風,雌應于下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雍。茍得于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41]這個“性”“命”,就是物的自然之性。當然,“性”與“命”又有不同,《莊子·天地》篇云:“未形者有分,且然無間,謂之命?!盵42]可見,“命”似為物將形未形之前、對物的屬性有著決定意義的先天性的存在條件。什么是“性“呢?《庚桑楚》篇云:“性者,生之質(zhì)也?!盵43]性,即自然之性,它決定了物的本質(zhì)?!短斓亍菲f:“形體保神,各有儀則,謂之性?!盵44]此處所說的儀則,應該指形體和精神的天然稟賦。
物的這種自然之性,莊子又把它稱為“真”?!稘O父》篇說:“真者,所以受之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45]在莊子那里,天不是一種有意志的神,而是一種必然的存在,因此,物的無為的自然屬性應該是必然的存在。在《秋水》篇中,莊子把不改變牛馬的天性稱為返真:“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盵46]在《天道》篇中,對物的自然之性還有過一句最為簡潔的表述:“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盵47]虛靜、恬淡、寂寞、無為,其實都是物的自然之性的一種表達形式。虛靜、寂寞、恬淡,就是在描述物的本然狀態(tài)。當然,天地萬物也是有秩序的,但是這種秩序不是有一種來自于天地萬物之外的外力安排或改變的,而是自然生成的。“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生?!f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而無不為也。”[48]一切皆為自然。
正因為物的自然屬性是一種天然也是必然的存在,所以莊子主張“無以人滅天”,反對人干預自然?!吨庇巍菲疲骸笆ト颂幬锊粋?,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相將迎?!盵49]所謂不傷物,就是不改變物的自然之性。與物無為相處,萬物會自司其職,因此,人以無為為貴。這里最為關(guān)鍵的是,與物相處時,要尊重物各有差異的自然之性,而不是以人為本,自作主張地試圖改變物性?!吨翗贰菲杩鬃拥脑捳f:
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于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yǎng)養(yǎng)鳥也,非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也。夫以鳥養(yǎng)養(yǎng)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以鰌鰷,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為乎。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故先圣不一其能,不同其事。[50]
物各有其自然之性,這是其生存之本,因此,人不能主觀的認為人之性就是物之性,而是以物之性對待物之性。
莊子強調(diào)物的自然本性,落腳點在于討論人的自然性,這可以從莊子所描寫的“至德之世”窺其內(nèi)涵?!恶R蹄》篇說:“夫至德之世,同與群獸居,族與萬物并,惡知乎君子小人哉?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盵51]素樸之性,就是自然人性,即人的天性。它沒有知性,沒有欲望;同時,不知有君子小人之分,甚至不知與群獸分。《天地》篇云:“至德之世,不尚賢,不使能;上如標枝,民如野鹿;端正而不知以為義,相愛而不知以為仁,實而不知以為忠,當而不知以為信,蠢動而相使,不以為賜。是故行而無跡,事而無傳?!盵52]至德之世的人行仁義忠信之實,卻不知仁義忠信之義;上如高枝恬淡無為,下如野鹿淳樸,一切皆按其本性而動。《盜跖》篇說:“神農(nóng)之世,臥則居居,起則于于,民之其母,不知其父。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無有相害之心,此至德之隆也?!盵53]從上面的描述可知,至德之世仍是一個未被開化的淳樸世界。這個世界里的人民,仍保留著人的自然天性。而這樣的人性,是不分君臣、不知仁義道德的人性。概括說來,就是未被道德倫理化,未被貪欲機心所污染的人性。
《莊子》一書,一個最基本的傾向,就是反對改變自然人性。《天地》篇除了討論“性”,又曾論述“失性”:“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亂目,使目不明;二曰五聲亂耳,使耳不聰;三曰五臭熏鼻,困惾中顙;四曰五味濁口,使口厲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飛揚。此五者,皆生之害也?!盵54]目之視物,耳之聽聲,鼻之嗅氣,口之品味以及作為人的精神活動的心,皆是人先天帶來的自然屬性;然而,人類的過度文明化,使社會失去了自然的聲色,充斥著人為的誘惑,造成了對人的自然天性的損害。因此,莊子主張要限制人的行為,人要順應自然,無所作為。那么,人如何才能做到保性?《莊子》書中多有討論。如《德充符》篇講“才全”: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窺乎其始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郄,而與物為春,是接而生時于心者也,是之謂才全。[55]
陳鼓應注引釋德清語:“才全者,謂不以外物傷戕其性,乃天性全然未壞,故曰全?!盵56]才全,就是保住天性。人的一生,既有生死存亡和窮達貧富的命運,也有是非毀譽和饑渴寒暑的際遇。這是改變?nèi)说奶煨缘耐庠跅l件。而才全之人,則淡然面對這一切,隨變?nèi)位?,不因此而亂了本性?!兜鲁浞菲靡痪湓捀爬ǎ骸拔崴^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57]《馬蹄》篇云:“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欲,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币舱且驗檫@個原因,莊子主張不要干預他人或改變他人的天性,對社會實施無為而治。對此,《莊子》一書多有論述?!对卩蟆菲f:“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盵58]《天道》篇里有更詳細的討論: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為宗,以道德為主,以無為為常。無為也,而用天下而有余;有為也,則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貴夫無為也。上無為也,下亦無為也,是下與上同德,下與上同德則不臣。下有為也,上亦有為也,是上與下同道,上與下同道則不主。上必無為而用天下,下必有為而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59]
無為而治的基本出發(fā)點,就是“安其性命之情”,即保住人的天性。
出于保護人的天性,莊子反對人獨立于自然。莊子認為,人與萬物同為一體,“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盵60]因此,人不應獨立于物之外。《大宗師》篇講了一個故事:“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為大爐,以造化為大冶,惡乎往而不可哉。”[61]這里所講的就是反對人有獨立于大自然的人的意識。“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62]“號物之數(shù)謂之萬,人處一焉。”[63]人只是萬物之一而已,所以人應回歸自然,作為自然的一個組成部分,這才能不失去其自然之性。
三、郭象對莊子自然之性本質(zhì)的改造
在魏晉南北朝時期,玄學家所說的“自然”,就字義上說仍指自然而然、天然無為之意。王弼注《老子》第二十五章云:“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也。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64]又,注《老子》第五章:“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盵65]《老子》第二十五章提出了宇宙“四大”,即人、地、天、道,而在“四大”之中,人取法地,地取法天,天取法道,道的本質(zhì)即為自然。自然是極點,是不可名稱的。王弼認為:法自然,就是不違背自然,只有如此,才保全了道的本性。可見,自然是道的本體。正因為如此,魏晉人徑言:“自然者,道也?!盵66]“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盵67]把“道”與“自然”合二為一。而所謂“自然”,就是在方為方,在圓為圓,無為,無造,即任自然而行,保存其天然的狀態(tài)。誠如王弼注《老子》第二十九章所云:“萬物以自然為性,故可因而不可為也?!薄笆ト诉_自然之至,暢萬物之情,故因而不為,順而不施?!盵68]順其自然,不加以主觀意志,不人為地去改變事物。
郭象注《莊子》,也常談及“自然”。在他那里,“自然”仍皆自然、無為的意思。其注《逍遙游》篇說:“天地者,萬物之總名也。天地以萬物為體,而萬物必以自然為正。自然者,不為而自然者也?!盵69]萬物體現(xiàn)了自然,萬物以自然為歸依,自然就是萬物的自然存在的狀態(tài)。又,注《齊物論》篇說:“自己而然,謂之天然。”[70]“物各自然,不知所以然而然?!盵71]郭象所說的“自然”,既有自然無為的意思,又有自然如此的意思。阮籍《達莊論》亦云:“天地生于自然,萬物生于天地。自然者無外,故天地名焉。天地者有內(nèi),故萬物生焉?!盵72]萬物生于天地,天地生于自然,則天地、萬物同在自然之內(nèi),處于自然而然的狀態(tài)。由此可見,自然不是處于天地、萬物之外,而是就在天地、萬物之中的??梢?,魏晉玄學家對天地自然的認識,基本上本于莊子的自然觀。
情況雖然如此,然而在魏晉玄學家那里,用“自然”來解釋人性卻發(fā)生了分歧。
一些人仍堅持以“自然”指人的天性。東晉著名詩人陶淵明(352—427)的《歸園田居》有“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句,今人對“自然”或不注,或解為“大自然”;然而,陶淵明此詩所說的“自然”,實為自然天性之意。聞人倓《古詩箋》注此句詩,引《老子》第二十五章“道法自然”解“自然”,是很有道理的。查慎行(1650—1727)的《初白庵詩評》卷上云:“返自然,道盡歸田之樂,可知塵網(wǎng)牽率,事事俱違本性。”[73]“本性”解為“自然”,也符合詩的本義。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序》云:“彭澤去家百里,公田之秫,過足為潤,故便求之。及少日,眷然有歸歟之情。何則,質(zhì)性自然,非矯厲所得;饑凍雖切,違己交病?!盵74]因本性自然,不能造作勉強以違本性,因此,陶淵明寧棄彭澤令之職,忍饑受凍,以歸田園。這里的“自然”,顯然是指人的本性。此例也足以證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自然”,就是詩人重新獲得的自然本性。
其實,用“自然”解釋人性的不始于陶淵明,魏晉的玄學家早就論及自然天性的問題。嵇康提出的著名“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思想,所主張的就是任自然之性、任自然之心,其《釋私論》云:“夫氣靜神虛者,心不存于矜尚;體亮心達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審貴賤而通物情。物情順通,故大道無違;越名任心,故是非無措也。”[75]嵇康所說的“任自然”,就是指超越名教的束縛,擺脫情欲矜尚的牽累,使心性回到氣靜神虛的自然狀態(tài)。所以,很明顯,“任自然”就是任自然之本性、自然之心態(tài)。
就人的自然之性來說,“自然”又可稱為“真”或“本”,東晉張湛的《列子·黃帝》注:“至真至純,即我之性分,非求之于外。”[76]《列子·仲尼》注:“夫心,寂然無想者也,若橫生意慮,則失心之本矣?!盵77]前條注是說:人一生下來就賦得了至真至純的本性。而后條注則由本人的性分擴展到人的思想性情。張湛認為:人心本來就是寂然無想的,因此,要保持這種本然之心,最好就是“順心”,即保持心之本然狀態(tài)。由此可見,這仍然是莊子任自然思想的一種反映。
然而,也有玄學家開始改造老莊的自然觀,其代表人物就是郭象。就人而言,如果說莊子強調(diào)的是自然人性的話,郭象的《莊子注》則把“自然人性”修改為“人性自然”。先秦道家的生命自然觀,是建立在人的自然性即無欲無求,也就是赤子之心的認識之上的,因此否定人性的社會性,主張要把人從社會中解放出來,回歸到無欲無求無偽的自然人性。而郭象的生命自然觀恰恰相反,它立足于有情有欲乃是人的自然本性的認識基礎之上。在這一認識之上,再來討論如何把人從自我與社會的雙重約制中解放出來。這一變化,其實是對莊子自然觀的本質(zhì)修正。
郭象對《莊子》的改造,首先是從物性開始的。“性者,生之質(zhì)也”,性是生命的本根。《莊子·馬蹄》說:“馬,蹄可以踐霜雪,毛可以御風寒,龁草飲水,翹足而陸,此馬之真性也?!盵78]《莊子·秋水》說:“牛馬四足,是謂天。”莊子說的真性,乃指事物的自然之性,它決定了事物之所以是此事物而非它事物,是天生的物性。因此,莊子重視物性,主張保住物之本性。郭象注物性,從表面看,與莊子沒有什么不同。注《山木》篇說:“凡所謂天,皆明不為而自然。”“自然爾,故曰性?!盵79]他認為,物性就是自然而然,即自然如此?!按簌i之能高,斥鷃之能下,椿木之能長,朝菌之能短,凡此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也?!盵80]物所以有高下長短之分,皆自然如此,即物性是天然形成的。但是,郭象的注釋并不如此簡單。如果說莊子講物性,論證的是物性差異中的同一性:“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恑憰怪,道通為一?!彪m然“計物之數(shù),不止于萬”[81],而且“萬物殊理”[82],差異性很大,但是從道的根本視點來看,大千世界是齊一無別的。然而,郭象所強調(diào)的是物的“性分”:“性各有分?!盵83]“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盵84]即物的差異性的合于自然性。郭象認為,物各有其本性,即有其先天的規(guī)定性,或大或小,或美或丑,都是自然不可改變的。所以,他的真實意圖不在于講物的自然之性,而是講物性自然。郭象把莊子的自然物性,闡釋成物性自然如此,大物必然生于大處,小物必然居于小處,理固自然。即把“自然物性”變?yōu)椤拔镄宰匀弧?,對莊子的物性說作了根本性的改變。
郭象對莊子物性改造并未到此止步。本來,郭象言之鑿鑿地說物性“皆自然之所能,非為之所能”,但他似乎覺得這樣還是束縛了他的物性論,從而把不為而自然,改為有為而自然。注《大宗師》篇說:“天下之物,未必自成也。自然之理,亦有須冶鍛而為器者耳?!盵85]這樣論來,郭象的物性自然論,不僅遠離了莊子的自然物性,而且可以說是已經(jīng)背道而馳。莊子的自然物性是完全先天的,“所以受之于天也”。但在郭象那里,物性并非自然如此了,也可加以改造,也就是說物性并非完全是天性,也可以有后天的冶煉。這就把他自己“非為之所能”的理論推倒了。順著這個邏輯,郭象對莊子所認識的馬的天性,做了新的批注。他的注《馬蹄》篇說:“馬之真性,非辭鞍而惡乘,但無羨于榮華。”[86]注《秋水》篇說:“人之生也,可不服牛乘馬乎?服牛乘馬,可不穿落之乎?牛馬不辭穿落者,天命之固當也。茍當乎天命,則雖寄之人事,而本在乎天也。”[87]與莊子不同,郭象把莊子的“天性”偷換為“天命”。一字之改,卻對莊子的思想有了根本性的顛覆。郭象認為,馬的真性不僅僅在于它的自然習性,還有讓人騎乘的天命。莊子反對“落馬首,穿牛鼻”,認為這違背了牛馬的天性;而郭象不僅把人強加給牛馬的服乘也視為它們的真性,還認為這是天命,雖然有了人為的成分,但仍舊是它的性分所在,仍然合于天。由此可見,郭象討論物性,不再局限于物的自然性,還注意到物在人類社會中的實用性。他把這兩個方面統(tǒng)統(tǒng)歸之為物性,統(tǒng)統(tǒng)視為自然如此。
郭象打破莊子自然物性理論,目的乃在于建立他的人性論。莊子重視人的本性的保護,講“安其性命之情”,反對“易性”和“傷性”。在莊子看來,自然人性是無知無欲的。只有無知無欲,人才能“形體保神,各有儀則”,如果求知有欲,就會失去人之本性;《天地》篇說的五種失性并不是要人們不視不聽,這里所說的五色、五聲、五味并非有些人所理解的自然聲色,而是指經(jīng)過人加工過的聲色,也就是“人文化”的聲色,在此用來指代會改變?nèi)说乃貥惚拘缘奈幕?。莊子主張,對于這樣的聲色,要“目無所見,耳無所聞,心無所知”[88],如此才能神形相守,保住本性,無知無欲;再抽象一些,就是虛靜無為。“居無思,行無慮,不藏是非美惡”,不以身殉名利以及天下,“墮爾形體,吐爾聰明……解心釋神,莫然無魂”[89],萬物不足以擾其心,進而達到“外天地,遺萬物”[90]。
但是,郭象所闡釋的人性,已經(jīng)不是莊子所說的不分君子與小人、甚至與野獸及萬物不分的無知無欲的素樸本性,而是把后天的人的一切都納入人性之中:“夫我之所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則一生之內(nèi),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動靜趣舍,性情知能,凡所有者,凡所無者,凡所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爾耳?!盵91]郭象所說的人性,不僅包含了先天的稟賦,而且還有后天個人行為。而且,他這里所說的“理自爾”,已經(jīng)不是自然如此,而是命運如此。
郭象所講的人性中,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先天稟賦的自然資質(zhì),甚至包含有君臣等級和賢愚之別:“性各有分,故知者守知以待終,而愚者抱愚以至死,豈有能中易其性者也?”[92]“夫仁義者,人之性也?!盵93]“夫仁義自是人之情性,但當任之?!薄翱秩柿x非人情而憂之者,真可謂多憂也?!盵94]而且認為,這都是“天性所受,各有本分,不可逃,亦不可加”[95]的。
在郭象那里,不僅人的后天的身份也成了本性;還有,即使是人傷害本性,只要能改正,也是不違自然的,注《大宗師》篇就傳達了這樣的觀點:“夫率性直往者,自然也;往而傷性,性傷而能改者,亦自然也?!盵96]在這樣的闡釋下,人性已經(jīng)遠離了莊子所說的自然性,大大融入了社會性。
與物性密切相關(guān)的還有“無為”和“有為”的認識。莊子主張無為:“夫恬淡、寂寞、虛無、無為,此天地之本而道德之質(zhì)也?!盵97]無為是道的自然本質(zhì)的體現(xiàn):“故君子不得已而蒞臨天下,莫若無為,無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盵98]而對于物性而言,所謂無為,就是不人為地改變物性,任性而動,如《駢拇》篇所言:“彼正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故合者不為駢,而枝者不為跂,長者不為有余,短者不為不足?!盵99]“且夫待鉤繩規(guī)矩而正者,是削其性也;待繩約膠漆而固者,是侵其德也;曲折禮義,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鉤,直者不以繩,圓者不以規(guī),方者不以矩,附離不以膠漆,約束不以墨索。故天下誘然皆生而不知所以生,同焉皆得而不知其所以得。”[100]方圓曲直,皆循物性,不人為地改變它。而對于個人之人性而言,無為就是保持人無知無欲的自然人性。所以莊子推崇的圣人,都是無憑無待、逍遙浮世、不為世累的人。郭象注《莊子》,從表面上看接受了《莊子》無為的思想,主張任物之性。一是物自任其性:“物任其性,事稱其能,各當其分,逍遙一也?!盵101],大鵬有負天之力,一飛半歲,放九萬里之遙,這是達到了它的本性之極;而燕雀“一飛半朝,搶榆枋而止”,也同樣達到了它的性分之極。燕雀如果羨慕大鵬,那就是有為,不羨慕大鵬,只是盡己之能,就是無為。二是任物之性,把對物的施為限制在物性的范圍內(nèi),以得性為至:“夫善御者,將以盡其能也。盡能在于自任。而乃走作驅(qū)步,求其過能之用,故有不堪而多死焉。若乃任駑驥之力,適退疾之分,雖則足跡接乎八方之表,而眾馬之性全矣。而惑者聞任馬之性,乃謂放而不乘,聞無為之風,遂云行不如臥,何其往而不返哉!斯失乎莊生之旨遠矣?!盵102]但這段話,明顯偷換了《莊子》關(guān)于馬的天性的內(nèi)涵。
郭象這樣講任物之性,落腳點乃在于統(tǒng)治之術(shù)。郭象認為,無為之治的根本在于任民之性、用人之能,而不是親力親為,甚至越職而為:“夫民之德,小異而大同。故性之不可去者,衣食也;事之不可費者,耕織也,此天下之所同而為本者也。守斯道者,無為之至也?!盵103]“故善用人者,使能方者為方,能圓者為圓,各任其所能,人安其性?!盵104]所謂無為,就是各任其能,而且各司其職,君臣都不越職,如注《天道》篇說:
主上無為于親事,而有為于用臣。臣能親事,主能用臣;斧能刻木,而工能用斧,各當其能,則天理自然,非有為也。若乃主代臣事,則非主矣;臣秉主用,則非臣矣。故各司其任則上下咸得,而無為之理至矣。[105]
夫無為之體大矣。天下何所不無為哉。故主上不為冢宰之任,則伊呂靜而司尹矣;冢宰不為百官之所執(zhí),則百官靜而御事矣;百官不為萬民之所務,則萬民靜而安其業(yè)矣;萬民不易彼我之所能,則天下之彼我靜而自得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下及昆蟲,孰能有為而成哉?故彌無為而彌尊也。[106]
所以,郭象總結(jié)道:“夫無為也,則群才萬品各任其事而各自當其責矣。故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與焉,此之謂也?!盵107]舜和禹雖然坐了天下,貴為天子,但是因為他們能夠使大臣百姓各任其事,所以雖有天下卻不與其中,逍遙無為。基于這種認識,郭象對于莊子以拱默于山林為無為的觀點,明確提出了反對的意見:“若謂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稱無為者,此莊老之談所以見棄乎當途?!盵108]而郭象提出的理想圣人,則是既居統(tǒng)治高位,又游心江海的人:“夫圣人雖在廟堂之上,然其心無異于山林之中,世豈識之哉。徒見其戴黃屋,佩玉璽,便謂足以纓紱其心矣;見其歷山川,同民事,便謂足以憔悴其神矣,豈知至至者之不虧哉?!盵109]君主既然不干預臣子的事,什么事情不必親力親為,所以,他才能夠雖在廟堂之上,而能心游山林,達到逍遙的境界。
要之,郭象對《莊子》的改造,適應了魏晉士人的需要,通過改造《莊子》,為士人徘徊于“入世”與“出世”之間,創(chuàng)造了首鼠于儒道兩端的理論。經(jīng)過郭象的改造,,《莊子》不再遠離人間,遠離士人,成為既能夠維護君主權(quán)力,同時又不損害士人利益;既能給予士人享受榮華的理由,又能給士人的精神以回旋的理論空間。此后,《莊子》才會被士人廣泛接受。而晉代以后士人所接受的《莊子》,已經(jīng)不完全是莊周的原始的《莊子》,即那個反仁義、反人文化、崇尚原始自然、追求絕對自由的《莊子》,而是加入了郭象闡釋而改造過的《莊子》。這個《莊子》打著自然的幌子,卻承認社會差別,承認名教,認為此差別與名教亦是自然;在此之上,建立吉士人的自由,即在差別和名教之內(nèi)的自由。“物物而不物于物”,既生活在世間,又不縈心祿位,超遙于行跡之外。
注釋:
[1]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第114頁。
[2]湯一介:《郭象》(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9),第46頁。。
[3]〔唐〕房玄齡等:《晉書·阮籍傳》(北京:中華書局,1997),第354頁。
[4]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205頁。
[5]朱謙之:《老子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4),第71頁。。
[6]任繼愈:《老子繹讀》(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6),第56頁,。
[7]《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93),王卡點校。
[8]吳澄:《道德真經(jīng)吳澄注》(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第35頁。
[9]任繼愈《老子繹讀》,第112頁。
[10]任繼愈《老子繹讀》,第143—144頁,。
[11]任繼愈《老子繹讀》,第38頁。
[12]吳澄《道德真經(jīng)吳澄注》,第22頁。
[13]任繼愈《老子繹讀》,第50頁,。
[14]車載:《論老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第2—3頁。
[15]蔣錫昌:《老子校詁》(成都:成都古籍書店,1988),第156頁。
[16]任繼愈《老子繹讀》,第125頁,。
[17]任繼愈《老子繹讀》,第35—36頁。。
[18]任繼愈《老子繹讀》,第83頁。。
[1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02頁。
[2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68頁。
[21]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32頁。
[22]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67頁。
[23]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35頁,。
[24]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8頁。
[25]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76頁。
[26]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25頁。
[2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54頁。
[28]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49頁。
[2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49頁。
[3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55頁。
[31]任繼愈《老子繹讀》,第35-36頁。。
[32]樓宇烈:《王弼集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80),第36頁。
[33]樓宇烈:《王弼集校釋》,第36頁。
[34]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21-422頁。
[35]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29頁。
[36]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0頁。
[3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1頁,成玄英疏。
[38]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24頁。
[3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68頁。
[4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68頁。
[41]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74頁。
[42]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82頁。
[43]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13頁。
[44]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82頁。
[45]郭慶藩:《莊子集釋》,第906頁。
[46]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24頁。
[4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11-412頁。
[48]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44頁。
[4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74頁。
[5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51-552頁。
[51]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7頁。
[52]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00頁。
[53]郭慶藩:《莊子集釋》,第872頁。
[54]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07頁。
[55]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95頁。
[56]陳鼓應:《莊子今注今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第187頁。
[5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02頁。
[58]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38頁。
[5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417頁。
[6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7頁。
[61]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39頁。
[62]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00頁。
[63]郭慶藩:《莊子集釋》,501頁。
[64]樓宇烈:《王弼集校釋》,第65頁。
[65]樓宇烈:《王弼集校釋》,第13頁。
[66]楊伯峻:《列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第116頁,張湛注引何晏《無名論》。
[67]〔三國·魏〕阮籍:“大人先生傳”,《阮籍集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7),第171頁。
[68]樓宇烈:《王弼集校釋》,第77頁。
[6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1頁。
[7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1頁。
[71]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5頁。
[72]陳伯君:《阮籍集校注》,第138頁。
[73]〔清〕查慎行:《初白庵詩評》》(清乾隆四十二年張氏涉園歡樂堂本,1777),卷18。
[74]袁行霈:《陶淵明集箋注》(北京:中華書局,2003),第460頁。
[75]戴明揚:《嵇康集校注》,第234頁。
[76]楊伯峻:《列子集釋》,第47頁。
[77]楊伯峻:《列子集釋》,第135頁
[78]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1頁。
[79]郭慶藩:《莊子集釋》,第614頁。
[80]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1頁。
[81]郭慶藩:《莊子集釋》,第801頁。
[82]郭慶藩:《莊子集釋》,第799頁。
[83]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9頁。
[84]郭慶藩:《莊子集釋》,第120頁。
[85]郭慶藩:《莊子集釋》,第255頁。
[86]郭慶藩:《莊子集釋》,第302頁。
[87]郭慶藩:《莊子集釋》,第524頁。
[88]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347頁。
[89]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354—355頁。
[90]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435頁。
[91]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184頁。
[92]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59頁。
[93]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463頁。
[94]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289頁。
[95]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120頁。
[96]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256頁。
[97]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479頁。
[98]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338頁。
[99]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288頁。
[100]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291—292頁。
[101]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1頁。
[102]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304頁。
[103]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305頁。
[104]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325頁。
[105]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418頁。
[106]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414—415頁。
[107]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413—414頁。
[108]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25頁。
[109]郭慶藩:《莊子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3),第29頁。
責任編輯:姚遠